谭言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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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2)克罗地亚狂想曲 01

烧了几年的脑洞终于想产一下。

双钢琴。

这只是个新年贺岁片。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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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一扇圆形拱门前停下。

两棵圣诞树旁站着西装笔挺的警卫,来回不住张望。缠绕在树干上的灯饰泛着冷冽的光,投于两侧巴洛克式风格的墙砖间,凄凄寐寐,反而减少了甜腻的圣诞味。樱井来时有些晚,错过了大部队人流,下车时单单就他一人,他裹紧大衣,从外套一侧掏出邀请函,递了过去。

今日他来赴一个约,其实他本不打算来,这月的编曲工作计划表已经排满,委实腾不出多余时间。只是递帖子的当事人是他学生时代钢琴导师野原志朗,这回的生日宴也是一场告别会,他的导师即将离开东京去法国参加乐团工作,短周期内不再回返,他儿女都身处巴黎之都,此行也有安度晚年的意思。

樱井和他的导师已经很久没见,这些年来往邮件和贺年卡有过几封,自他放弃钢琴深造转换成现在的编曲工作后,联络基本断了。这次是师母打的电话,说再不来见个面,恐怕就没什么机会,让樱井务必得去。樱井熬夜赶完工作,睡了两小时就起来翻箱倒柜找西装,刮胡子吹头发挑领带,镜子里久违露出音乐人该有的模样。他皱皱眉,手一拉一扯,领带歪了个弧。

来赴宴的基本和音乐沾边,一进门樱井就看见好几个经常上杂志的面孔。音乐圈相对娱乐圈小的多,圈内吹点妖风,隔日就能掀起十尺巨浪。樱井算不得十足的圈内人,即便他刚进门就被几个姑娘围了,问他是不是哪里的指挥家。樱井摇头,揶揄了句现在指挥家门槛没这么低。那几个姑娘悻悻然,索性不再问。

他本意是来同导师打个招呼,并没打算和圈内其他人产生瓜葛。更何况大物云集处自有话题热度,什么会讲落语的天才大提琴少女,什么大胃王小号手,都是网络上的万粉红人。樱井站定,目光穿过这层光鲜,停在一隅。

会场中心有架施坦威,红色款,樱井于十步外一眼瞧出,当年U2主唱波诺全球筹金联合设计师设计了一款“星罗棋布”,这款钢琴虽非原版,但属同源。这琴应该是他导师的爱物,至少现在芸芸人群,没人敢上前碰上一碰。樱井记得邀请函上写了钢琴演奏环节,若不是导师亲自操刀上阵,就是为这款“星罗棋布”寻到了一个合适的主人。

猜测还未得到证实,樱井倒被人叫住。野原导师没出现,率先认出他的是他的师母百合子。人潮太吵,百合子示意他上二楼。

野原还在接客,百合子让人送了茶点,接待樱井坐在能观楼下全景的二楼小包房。

“长变了。”百合子笑起,“我记得翔君以前个头不高,被人笑话手指短还拼命留下来跟人家比手速。”

樱井坐得周正,抿着茶杯说:“当时什么都不懂,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那倒没有。”百合子看向他,“至少你现在仍然是野原老师最印象深刻的学生。”

樱井低头,手指摩挲杯沿:“也是最糟糕的学生。”

百合子沉静下来:“还在弹吗?”

指钢琴。

樱井顺着窗缝瞟向楼下那家鲜红光亮的施坦威钢琴,他苦涩笑了笑:“偶尔吧,毕竟还要靠写曲子吃饭。”

话题及此百合子不再深问,转而聊起其他日常。樱井却隔三差五关注楼下钢琴处有没有出现演奏者,自从施坦威进入他的视线,就像昔日职业病触发,机敏得像在丛林里寻找野兔的猎户。

曾经他以为钢琴就算不是他人生的全部,也应该是三分之二,如今那三分之二的血液已经干涸,惊醒的只是一场热血又飘渺的梦。黑白琴键组成梦的构架,蝌蚪线谱像嵌合在构架中心的无数螺丝钉。很遗憾,那座梦桥最终没能成型。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实现梦想的资格,放送的电影和荒诞的小说只存于某些人的脑洞,而世界的每个角落,每分每秒每个瞬间都在演奏着不得志的故事,樱井只是那若干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百合子注意到他目光,也跟着一同看下去,她说:“这钢琴是今早才送来的,是一个贵宾送给野原老师的生日礼物,野原老师很高兴,你知道的,他一向和懂钢琴的人相谈甚欢,现在还一起锁在房间里研究乐谱呢。”

送琴的人是行家,能送出这个价钱,应该是业界大触。樱井对日本钢琴界熟识度还停留在久石让和西村由纪江之辈,早年学钢琴风靡过国内一阵,现今的青年钢琴家又如雨后春笋,钱江后浪数不尽数,是谁都不奇怪。

但野原是个怪才,能让他喜欢的少之又少。以往樱井拜他门下学琴,没少被他骂个狗血淋头,那家伙对学生出了名的厉。后来厉到一定程度,比如樱井获取少年钢琴大赛金赏获得去巴黎留学的机会,野原竟抱着他哭了一场,哪有平日三分厉色,其实是个心性孩子气的人。

樱井的好奇止于此。因为楼下窸窸窣窣传来动静,人群开出豁口,像是野原带人出来了。百合子起身,拎着裙摆说要下去了,她老早看出樱井不想同楼下的混杂人群相交,便把这小包房留给他,让他在这里等。

施坦威钢琴前站了两个人。野原老师笑着拍了拍旁边那个身着白色西装的青年肩膀,示意他可以坐在这架钢琴前。

樱井的角度看去正好瞅见那个白色西装青年的侧脸,非常年轻,整个背影轮廓像个就职中的大学生,和钢琴家有些搭不上边。他懊恼地做了个挠头动作惹来一些贵妇笑声,转而又张开自己的十指看了看,活动了下指关节。

樱井隔着玻璃审视。

那并不是一双适合弹琴的手。

这架实木钢琴应该经过了出色的调音师调弄,和弦音硬而纯,是第一个音开始樱井的直观感受。很快他的感受从钢琴本身抽离,他蓦从沙发上站起,手指在下一瞬扶上玻璃,这个位置能看见那个弹琴人的准确双手游走。他好像有些明白百合子将他安排在此的用意了。

克罗地亚狂想曲。

当年樱井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将好二十岁,那盘马克西姆的演奏碟现在还锁在他房间卧室的CD架内。这是一首战争曲,背景坐落在炮火盛开的1991年,很显然并非适合眼前的生日沙龙会。

因民族对立揭竿而起的克罗地亚人经历五年战乱奔波,即便风暴行动迫使这场战乱拉下帷幕,但存活于克罗地亚地区的民众眼里故土不再,残垣尸堆代价下的胜利之果再无甜味可尝,克罗地亚狂想曲是带着妥协与绝望的。

很多人在演奏时只见于表面的节奏明快,调色便主在轻盈飘忽,渐渐离了主题。可眼前弹奏的这个青年不同。他竟不谋而合地同樱井的理解相近,却又在妥协绝望的调色里营造了一缕细微的光明。像朵开在残垣石壁下的花,像磕磕绊绊经历跌打后颓然展翅的秃鹰,他弹得相当不错。

曲子只有短短四分钟,他本是来暖场,就算弹得好也绝非炫技来喧宾夺主,收尾的和弦被他重重拍下,极为漂亮地带起高昂手势。青年舒了口气,起身,收获掌声,并行礼致谢。

野原高兴极了,他勾上那位青年的肩膀,说走吧走吧我们接着喝酒,恍然忘记他自己是来邀众庆生的。百合子夫人叹了口气,让人放了圆舞曲,把偏厅收拾出来当舞池。

不知是不是樱井幻觉,他仿觉着那青年有意无意朝二楼探了探,停了一瞬。樱井手心出了汗,他的情绪还没从刚才的曲子里走出来。

楼下有人在高谈刚才的青年姓甚名谁,虽然旁边的姑娘小姐重点已经飘到了年纪家世和婚配情况,八卦人咳了咳,故作老陈,说他可是今年最旬的青年钢琴家,二宫和也,三十有三,好像之前有帮野原老师的乐团演奏过,是合作关系,人家二宫君现在有自己的音乐团队,还在萌芽期,不过依照二宫君这个势头,肯定是个业内潜力股。

姑娘小姐不耐烦:说重点!他到底单不单身!

八卦人白她们一眼:俗,真俗。眼瞎啊,没看到人家带了女伴。

野原和二宫去了室外。两人站在廊台前喝红酒,二宫双手靠在栏杆,扭了个很奇妙的姿势。樱井开车来沾不得酒,只能端了杯果汁。那两人聊得很开心,笑音溜了好一串,二宫的影子被拉长,和樱井的重上。

二宫忽止了笑,夜风拂,他回头的时候刘海撇在前额,透亮的流波辗转在他眼内,他撞上樱井目光。

“啊。”野原半醉地看过来,他说,“刚听百合子说你来了。”

樱井点点头,用敬语说:“很久不见了,野原老师。”

“琴都不弹了还把我当老师,这些年故意躲着不见我,我以为你忙着拯救地球。”野原吐槽,还对旁边的二宫说,“他是我曾经的一个学生,樱井翔,当时可调皮了。”

二宫“噢”了声,问:“钢琴家?”

樱井淡淡回:“不是。”

二宫像也喝了点酒,耳尖红红的。在樱井说“不是”的时候他扬了扬眉,竟答非所问来了句:“那樱井桑对我刚才弹奏的曲子怎么看?”

樱井顿了顿,不知二宫何意,他说:“弹的很厉害。”

野原鼻腔哼了声,说:“场面话挺会说。”

“……第二大段第三小节用错了一个休止,第三段最后末节你比原曲多加了一点原创和弦,很短的改编,几乎不太有人能听出来。”樱井说,“……倒是有特色。”

野原愣了愣,和旁边二宫相觑,两人倏忽笑了。野原回头,说:“我之前开玩笑让他试试你,看来你耳朵还算好使,不知道手法怎么样,要不……”

“野原老师。”樱井打住他,“我知道您的用意,不过我今天是来给您庆祝生日的,仅此而已。”

野原静静看了他几秒,他小声说“这样啊”,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耸肩,端着酒杯蹭过樱井肩膀,说了句“没劲”。

樱井蹙起眉,手里的果汁冰得他指尖发凉。他发现二宫依旧靠在栏杆上喝他自己的酒,室内的圆舞曲变成了交响乐,二宫自顾自哼起调子,左手还滑稽地学指挥比划了那么几下,他前面有轮弯月,衬出他几分俏皮模样,他所有节奏都踩在了点上。

樱井坐在旁边的藤椅上喝果汁,藤椅边上搭着二宫的那件白色西装外套。

“不去找你的女伴合适么?”樱井被他手舞足蹈的样子逗乐了,“我刚看见她一直在蛋糕塔那里站着。”

二宫左手一收,交响乐戛然而止,一个绝好的收尾。

他转过身,像累着了,一口喝光了自己杯里的红酒,仿佛还觉着口渴,见樱井那果汁一口没动,便坐在樱井边上觊觎起他的杯子。

“那是我雇来的。”二宫冷不防答。

樱井被呛了呛,瞪眼:“雇?”

“世界上有很多赚钱方法,她想吃蛋糕塔,我需要一个女伴,各取所需。”

樱井笑了,他把果汁杯子推过去,说:“你喝。”

二宫揉揉脸,他单手撑桌,眯起眼睛打量樱井:“樱井桑,你送我回家吧,我今天没法开车。”

樱井一滞,见这家伙是真醉了,他指指蛋糕塔:“你雇的女伴呢?”

“哦,她打车。”二宫抓抓下巴,“在吃够蛋糕塔之后。”

说完二宫越过樱井身体去够他的外套,樱井站起来,那家伙平衡不稳,伸手一把抓着樱井的掌心维持姿势。二宫的手掌和樱井刚才在楼上看见的差不多,摸上去肉乎乎,没什么温度。他应该在儿时有过相当严酷的指法练习才能达到刚才的演奏程度。

二宫却垂下脑袋,盯起樱井的手,半晌,他翻过樱井手掌,像模像样说:“生命线真长!”

樱井去和野原道别,百合子说野原刚刚脸色不佳,现在正在沙发上补觉。她满脸憾色,说翔君,老师走前应该会单独再约你见一次面,到时候希望你不要拒绝。又或者是多捡些好听的话,别再惹他生气了。

樱井点点头,又说了抱歉。

“别说抱歉,你能来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她笑起来,“希望你一切都好。”

 

圣诞节后的夜晚气温骤降。二宫一出门冷得不行,搓着手问樱井的车在哪里。

上车后二宫熟门熟路上了副驾驶,又在导航里输入了自家地址。

樱井觉着自己这是被人蹭车碰瓷欺诈了,要不是这家伙钢琴弹的好,估计早被樱井赶下车了。

二宫靠倒在后座,抱肘用目光扫视了一眼车上几张常置光盘。

“你还是喜欢李斯特。”二宫打了个呵欠,忽然说,“品位总该变变了。”

樱井一怔,他系上安全带,又在寻思刚才二宫这话源头,他歪歪头,说:“你认识我?”

二宫瞥他,说:“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李斯特?”

二宫被他一本正经打破砂锅的样子乐到,他说:“就不能是野原老师告诉我的?”

这个理由樱井姑且接受,他启动车,把碟片推入。夜色里飘渺着那首高难度的《钟》,升G小调,原曲来自帕格尼尼。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车子行过三个路口。

樱井开口:“野原老师并不知道我喜欢李斯特,我从没提过。应该说我从没跟外人提过。”

二宫按压着太阳穴,胃里翻涌得不太舒服。

他在黑暗中看着前路,无数路灯从耳边呼啸,他说:“十五岁那年我参加了一个钢琴全国少年组大赛,是个很重要的比赛,得了金赏的人能够获得一次免费的深造机会。”

樱井放慢车速。

“后来我没得到金赏,虽然我的确是奔着那个目标去的,因为在那之前我甚至没有失败过。”二宫的声音有些沙哑,“最后我得的是第二名,第一名的那个家伙,比赛前在休息室里冤枉我乱丢便当,莫名其妙骂了我一顿。”

《钟》进入高潮,一连串细小的钟鸣琴音一点点敲在樱井心房。

“第一名是你,樱井桑。”二宫说,“从那以后,你就成了我的对手,你在比赛上弹的那首李斯特的《死之舞》,我承认,非常厉害,应该说,我心服口服,就算被你冤枉乱丢便当也心服口服了。”

樱井当然记得那场比赛。

如果没有那场比赛的获胜,应该说现在的自己早已成了周遭普通的上班族一员,与黑白键盘的节奏世界彻底绝缘。但……当时的第二名得奖者,他的确不太记得。至于二宫安给他的冤枉罪,他更是无从追本溯源。难怪二宫对他一副认识已久的姿态,明明那家伙在宴会上并没搭理过其他人。

他刚想回点什么,二宫的下一句却泼了盆冷水过来。

“不过现在的你,已经构不成对手这个称谓。”二宫无所谓地笑了声,“我听过你现在编的那些曲子,和当时能弹出《死之舞》的你,大不一样。”

樱井握紧方向盘,像忽而被人触着痛脚,心下滋味涩极了。他本想说你知道什么,只是他今天第一次见二宫,心里冒出来的千言万语被他适时吞了回去。

二宫见樱井不说话,整个人的脸也迅速冷下去。他指了指前方路口,说:“前面停。”

“什么?”

“在前面路口停一下。”二宫又说了一遍。

樱井照做。

二宫推开车门,走下去。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却对樱井挥挥手,说:“你走吧,不用送我了。”

樱井看了他几眼,两人在寒风中对视数秒。气氛不太好。

很快,片刻不到,车窗慢慢开始向上。

彻底合上前樱井小声说了声“那么再见”,车灯一亮,车子提速,驶过二宫身侧。

二宫拍了把脸,酒意仍在,他盯着那辆绝尘而去的车逐步化为星辰之点,他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后被一阵冷风激醒。

他缩了缩脖子,低头,暗暗骂了一句。

该死,外套落樱井车上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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