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效文章可从凹三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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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提前搞定了617生贺。
3w字,双将棋。
bug肯定有,大家多包涵。
提前预祝魔女票房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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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气嗡嗡响着,室内鸦默雀静。
五段C1组排位挑战赛敲响赛铃,夏日阳光一缕缕翻滚在窗户沿。室内端坐着几组选手,双方鞠躬,确定先后手,行棋开始。
中央位置两个身着制服的高中生吸睛夺目,屏幕上显示着他们的身份信息:17岁,五段职业选手。
这个世界向来不缺新鲜血液,但高中生能打进职业赛的,国内屈指可数,眼下C1组打的更是备受关注的名人排位战。
取材记者哗哗哗记录着,咂起舌。
这两位年轻的职业选手来自同一高中。
左边那个,御村托也,光是“御村”这个姓氏就足够震慑力,记者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大大的金钱符号,这年头,贵公子也来凑这种把消遣当梦想的热闹。而右边那个,眉眼瞅着乖巧温顺,体型看起来营养不良。将棋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项体力战,记者见这瘦瘦弱弱的高中生一直捂着肚子如同没吃饱,弓着背慢吞吞地行棋,每行一步,他都冲对面的御村投以粲然一笑,估计是把对手当肉包了。
记者笑了笑,当这人是株怪苗,可他一低头,脸上忽然愣住,目光正好停在了资料某处。资料上密密麻麻写着这位名叫“山田太郎”的从师背景,记者发起神,笔尖一不小心在纸质上画出长长一道墨痕。
山田太郎,17岁,从师京明馆。
京明馆是日本国内几个权威的将棋组织之一,也是个种子选手萌芽地,历年各大头衔争夺战,全明星赛,XTV杯,每方天空下都有京明馆棋手的影子。京明馆这种角色定位和娱乐圈的星探公司差不多,不过他们和星探不一样的是,门槛太高,真正讲究实力说话。
十年前京明馆有一段短暂的辉煌期,出过龙王名人三连霸,也造就了年纪轻轻就获得永世资格的少年英才。但极盛总有茶凉日,待京明馆的馆长柏木文夫去世,经营权交与养子,京明馆声势颓减,百花齐放的时代终是过去了。
信息社会里,将棋更是一项容易被人遗忘的竞技,国际上不如围棋赛事浩大,甚至职业榜上的选手编号至今都未曾过千。记者心生三分感慨,如果当年京明馆没出那些意外事,如今这片棋浪战场或许又会呈现另一片景。现在京明馆经历涅槃重生,这两年重新培养的少年选手也如雨后春笋。很难得,这些神采奕奕的少年选手在AI大热的时代里依旧讲究着用人心控棋道的风骨。
记者曾写过关于京明馆如今经营人的相关报道,柏木文夫的养子——樱井翔。今年年初满了36岁,曾经的名人赛三连霸,全明星赛冠军,15岁职业出道,27岁拿下了龙王头衔。几年前他突然选择休赛,退居后线倒也未曾离圈,暗自揽起园丁活儿,带了不少新晋弟子出来,眼前这位山田选手,正是这位名家最近大推的头号弟子。
今年的排位赛,一定精彩。
当然,此时的山田同学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落在他身上扫描,他只觉身上的制服有点紧,衬衫不太透气。他刚才确实没怎么吃东西,比赛前他还在书包里翻找着超市今日九点就会过期的打折券。他挠着头,竭力在棋盘上打出了“居飞车穴熊围”。
将棋的战术天花乱坠,但最基本只有固定几式,之后都是衍生。山田刚接触将棋的时候根本不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完全凭感觉走。好在他的学霸属性没能出卖他,即便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直感就是出自一种“算棋”能力。
将棋每五步之间就可能出现上万种变化,能进职业赛场的,在算棋这一章节必须天赋异禀。
今天山田的老师也来观战,他不能分神。山田叹了声气。他这声叹被对面的御村捕捉,御村用手指抵着唇缝,看棋的同时也观察着山田的眼睛。御村似乎在笑,嘴边悄悄说了句:“比赛完了我请你吃雪糕,前提是我赢。”
山田瞪了眼御村,说:“现在雪糕已经收买不了我了御村同学。”他下定棋招,“今年之内我一定要升六段。”
御村淡淡说:“你也只有你老师来看你比赛的时候会这样表决心,别找镜头了,你的‘居飞车穴熊围’要被我破了。”
“诶诶诶?”山田望向棋局,眨眨眼,三秒后,他又恢复比赛状态,他将棋驹里的俘虏棋子复活拿出,笑着说,“御村同学,可别一直防守哦。”
赛场镜头实时定位在九九棋盘上。转播连接在休息室里的硕大屏幕,休息室是间精致的小和室。茶壶被提起,滚水包裹着茶叶在杯内徐徐注满,每一步将棋定棋,漂亮的落棋声都会在和室内响起。
啪嗒,啪嗒。
樱井坐着看书,茶水热气腾起,他隔三差五会抬头看一眼棋局。一眼足够把握战况,路过送水的工作人员以为樱井老师这是在琢磨棋谱,哪知那人手中的书其实包了层厚厚的封皮,内里藏着四格漫画。
室内伴着清脆的棋声,夏天的气息逐渐减弱。
樱井放下书,掐了掐眉心。显示屏里,山田在棋势上仍占上风,御村几乎被山田压着打。山田这人,棋路和他的外貌完全相反,他说起话软绵绵温吞吞,一走起棋像挥舞大刀的前锋武士,非常具有进攻性。樱井收他当学生,也是一眼看中了他的进攻潜力。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逼近对手的王将,形成一道致密的杀阵。
樱井喝着茶,准备接着看书。下一瞬,樱井忽而皱起眉,他意识到什么,再次抬头,透过清晰的显示屏盯了盯御村的棋。
他眯起眼,察觉出哪里不对。
刚才他一直用纵观的角度看棋,棋势上山田攻,御村守,御村在守的时候甚至下了几枚坏棋,削弱了他的所有防线。乍看是如此,连樱井也觉着御村或许经验不够,算棋能力稍显不足,毕竟他的棋历还很浅。可接连三次坏棋引起了樱井的注意,连业余选手都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御村却云淡风轻无甚在意,仿佛故意这么走,仿佛在静静蛰伏等待一个绝佳时机。
樱井怔住,他喃喃开口。
“潜龙在渊。”
和室门被人推开,蝉鸣也被带了进来。
“什么?”来人也是京明馆的弟子,那人小心翼翼招呼,“樱井老师?”
樱井沉静地望着显示屏,问:“这个御村选手,之前并没遇见过,太郎跟他是第一次对局么?”
“是。”弟子回,“御村君是太郎的同学,但是比太郎晚一年入职业圈,他们在学校里关系不错,不过估计太郎也没料到御村君会来打今年的排位赛。”
“你看这场棋,谁输谁赢?”
弟子歪起头:“刚刚大家都说太郎会赢。”
“你再仔细看。”
“仔细?”弟子挠挠头,“可我还是觉着太郎的攻击都很精准,但是御村的防守都没有特别到位。”
樱井沉默片刻,说:“你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你用你的棋感和计算在脑内进行选择,棋感差的走法被淘汰,棋感好的走法留下来,直到留下最好的那一步,然后你便认为这步是精准的,而对方没有走进你所预想的防御阵线里,你便认为对方的防守没有到位。”
弟子神色复杂:“难道这么想错了?太郎的局面不顺利?还有老师您刚才说的什么龙……”
“让太郎做好准备。”樱井理了理衣角,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这局他输了。”
弟子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樱井穿行在走廊里,黑发被阳光照亮,光斑洒落全身。他左右张望,一间间找寻着休息室。广播里传来比赛结果的优胜者通报,御村的名字被反复播放在长廊间,带着回音。
与此同时,樱井找到了相对应的房间,他敲了敲门,很快传来应门声。
一位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自门内出现,那人面容上有些惊诧,樱井却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他掏出名片,半鞠躬递过去:“京明馆樱井翔。”
中年男人同一时间鞠躬回礼:“樱井老师客气了,我是御村少爷的管家矶贝。樱井老师教导有方,山田同学的确是一名优秀的将棋手。”
矶贝笑得和颜悦色,一看就掌握了世故人情老门道,他虽站在门旁,却没有邀樱井进门的意思,他甚至用身子横在门间,似乎要挡着里面的什么人。
樱井笑起:“结果大家都听见了,御村公子的棋招非常漂亮。”
矶贝扶了扶眼镜:“谬赞。”
“但是,”樱井补充,“刚才御村君的那些棋路非常复杂,是需要大量的研究和实战才能走出来的,以御村君目前的年龄和阅历,我相信他身后一定有一位非常厉害的老师。”
矶贝笑容不变:“厉不厉害我是个素人不太懂,但是少爷确实有老师,虽然可能不比京明馆名头响。”
樱井神色微微一动,眉心鲜见地露出些焦急:“……我能见见他吗?”
矶贝看着他,半晌,他侧过身:“当然,那位老师就在屋内——”
话音未落,樱井光电般蹭过矶贝的肩膀进门,室内背光,不如刚才樱井所在的和室那般阳光充斥。樱井的心跳加速起来,他深呼一口气,猛地拉开里间和室门,下一瞬一个名字从他的喉咙里呼之欲出。
但……最终关头,那个名字被他咽下去了。
里间有人在练习剑道,一上,一下,手法凌厉。身形来看那人是位女性,扎着高高的干练马尾,木剑扬起一阵风,有些落在樱井的脸上。
“真柴老师,抱歉抱歉。”矶贝赶过来解释,“这位是来自京明馆的樱井老师。”
那位名叫真柴的女性收了剑,她擦擦额头的汗,好奇地打量起樱井。樱井的手还扶在门沿上,三秒,他垂下手,缓缓开口:“冒昧打扰了,我是京明馆樱井翔。刚刚……我以为这间屋子里的会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非常抱歉。”
真柴扬了扬眉,似乎不在意,她把擦汗的毛巾挂在脖子上:“真柴千寻。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怎么?你是不是认为,女人就不能当将棋老师了?”
樱井一愣:“当然不是。我知道真柴老师的棋手编号是42号,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职业女将棋手。”
真柴微微张大眼:“你怎么连我的编号都知道?”
樱井回:“没什么,国内所有的棋手编号我都记得。”
真柴笑了:“你们这些计算能力强的职业选手是不是都有这种记奇怪东西的怪癖?”
樱井却单刀直入:“刚才御村同学走的那几步棋,是真柴老师教他的吗?”
真柴跪坐下去大口喝茶:“哦?我哪有能耐教他?他可比我聪明多了,时常自己悟一些奇妙的棋招出来,怎么?他走了个什么怪异套路?”
樱井安静下来。
真柴抬眸:“嗯?”
“没什么。”樱井收回笑容,他再次鞠躬,“不打扰老师了。”
“樱井老师。”真柴叫住他。
樱井回头。
真柴鼓了鼓腮帮,说:“原来京明馆的人都是这样做事?不论刚才御村同学的棋是他自己走的还是我教的,结果上看,他赢了,也获得了小组晋级的机会,他战胜了京明馆。”
樱井茫然地看着她。
几秒后,他平静地“哦”了一句:“恭喜。”
樱井年轻的时候就被人说过不好相处,不说话的时候像在生气,说话语速加快的时候更像在生气。他在京明馆最初的那几年除了比赛和练习几乎没有多余喘息的时间,更别提交什么知心朋友。很多为人处世道理,都是后来必须成为肩负责任的那种存在时才慢慢学会的。
他为此丢掉了很多情绪上的东西,跌跌撞撞走着夜路碰着壁,唯独骨子里匿着最后的韧劲。这股韧劲他不能外泄,只能奉献给将棋,弹指一挥间,他奉献了二十年。
他是在少年业余大赛里相中了山田,把他带入奖励会,一步步从六级到初段,初段到四段,四段到完全进入职业赛。
就如同当年柏木带着他一步步向上走一样。
比赛完天空下起暴雨。山田在门厅处等,樱井开车送他回家。山田却说他不能直接回家,要先去超市里买打折肉。山田说话没什么底气,大概是输了比赛怕樱井责难他。樱井却揉了把他的头毛,说:“车后座我已经买了披萨,算是给你的安慰鼓励。”
山田眼睛亮起光:“老师……”
“但明天放学就得到京明馆来特训。”樱井敲着方向盘,“最后那几步棋,你下得实在太糟了。”
山田丧气:“知道了。师兄们都说我故意给御村同学放水,可是我真的没有啊,御村同学他很厉害的。”
“嗯。”樱井说,“我知道。”
“诶?”
“那几步棋,就算是我,第一眼也很可能被蒙蔽。”
“为什么?”
“你知道神话里的龙什么时候是最强的吗?”
“龙?难道不是飞天的时候?”
“恰好相反,是潜在水里蓄势待发的时候,所以你以为他是在防守,其实他只是在等待出水的那一刻。”
山田似懂非懂。
“但是这样的局,碰上一次就够了。下一次,你一定能打败他。”
“我其实没有把御村同学当做敌人来看,每次我跟他下棋的时候我都非常开心。”山田笑了,“老师曾经和那么多厉害的选手一起下棋,肯定也遇到过旗鼓相当越下越兴奋的那种对手吧?”
绿灯亮了。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有节奏地挥手。雨水被冲走,又朦胧地覆上一层雾珠。樱井没有回答,车辆驶入上坡路,山田家那座在飘摇在风雨里的小房子露出奇怪的形状。山田拎着披萨盒冒雨下车,山田的母亲从远处撑着伞来接他。弟弟妹妹从窗户里探头,他们纷纷冲着樱井的方向说再见。
山田说他想快点打到龙王赛,因为赢了之后会有一笔丰厚的奖金,他想拿这笔奖金买好多好多的肉,让他的家人每天能闻着肉香起床。虽然他这个梦想的实现度太过简单,但之于这个十来岁的高中生来说,却能成为他每一局破关斩将的动力源泉。
许是受了点氛围感染,樱井没有立刻回家,他转弯开上了高速路。这场雨下得很大,他疾驰在空无一人的高速路上,仿佛用力到底就会走上一道连接过去的虹桥。他想明明世界是往前走的,他却只能在回忆里去怀念一个人。这些年每当他在将棋的棋局里发现什么熟悉的端倪,他都会去下意识找寻这位选手幕后的老师或者同门,可每一次都如同今日和真柴老师的对话一样,没有一个人的嘴里会提起他想听到的那个名字。
樱井的将棋编号是315,目前联盟数据库里的状态是休赛中。
他后面的316编号,状态却成了永久的灰色。
他之所以记得所有将棋手的编号,是因为那个数据库他来来回回看了太多遍,他期盼那个灰色状态有朝一日会如同东升旭日般现出光彩。
可他等了这么多年,黯淡的灰色从未亮起。
樱井握紧方向盘,他每一闭眼,脑子里都是数据库里描述316号的一字一句。
316号选手:二宫和也。
状态:引退。
樱井七岁去的孤儿院,二宫晚半年,年龄比他小一岁。
在这种地方的相遇一般都算不上什么开心事,因为大多入住这里的孩子一开始就体味过亲族死亡,他们清楚什么叫失去,明白什么叫离别。一般第一天来这里的孩子都会哭,但二宫很安静,拖着迷你旅行箱徐徐跟在园长后面。他一句话也不说,棒球帽戴得很低,不愿意露脸。
樱井那时正在围墙处罚站。那面墙是刚刷的新图绘,樱井昂着头,用手比划着图绘的形状。墙上画了一条龙,但这条龙姿态奇怪,没有屹立九天腾云驾海,而是藏在渊潭之下睁着宁静的眼。
樱井不懂绘画,但他很喜欢这面墙,除了这是他经常罚站的后花园之外,更是因为这面墙之后时不时会传来啪嗒啪嗒的棋子声。遛狗的老大爷三五成群,将棋如火如荼开局,樱井喜欢望着那条龙,静静听着墙后传来的将棋响动。
墙上多了道细长的影子。樱井回头,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打量着墙上沉渊的龙。这个动作促使他稍稍昂起头,樱井看见了那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没过几周,罚站的墙面就多了一个人,樱井和二宫兀自背手站着。他们没有说过话,拉近距离需要契机和媒介。夏日的风吹得脸颊很痒,樱井不止脸痒,心也痒,因为园里没有人会下将棋。樱井几番权衡,脑子里不知哪儿的开关被按了一下,他问二宫:“你会下么?”
二宫瞥了他一眼,前五秒都没说话,在樱井以为二宫这家伙估计连将棋上的字都认不全之时,二宫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当晚,樱井拿出将棋家当,和二宫窝在床上下棋,两人一人趴一边,打起电筒,窸窸窣窣摆着棋局。
他们还是没什么多余的对话,两人怕被查房的发现,每一步棋都走得屏气凝神。二宫没骗他,他确实会下,而且下得非常不错。当然在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眼里,能快速地俘虏对方棋子,每一步都毫不犹豫地越疆域划围城,这就像同龄孩子能徒手拼高达一样厉害了。
二宫的皮肤很白,抿嘴的时候嘴唇荡起一道弧,那会儿他下巴上的痣还很浅,眼睛的瞳色很好看,雾汪汪的。
“你说你叫二宫,那后面的名字是什么?”
樱井落定棋子,漫不经心问。
二宫翕动了下嘴唇,樱井没听清楚,把耳朵凑过去,夜很深了,二宫只能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那句话像根挠痒棒,以至于园内跟樱井同年来的孩子名字他还没全部记清,却率先牢牢记住了对着他耳朵吹气的将棋少年。那也是樱井第一次听到二宫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尖细,但夹杂着气音便十分好听。
“KAZUNARI。”
他说。
都是毛孩子,一起捏捏泥巴瞬间就能闹成一片。
二宫对樱井的称呼从樱井君到翔君再到翔酱的过渡也没花多少时间,太阳一升一落,他们朝夕相处了五年。
其他孩子围成堆看少年漫画的时候,樱井和二宫总把脑袋扎在一起看将棋入门。说来也奇怪,这两人除了将棋,其他爱好没有一样能重叠。樱井喜欢足球,二宫喜欢野球;樱井喜欢荞麦面,二宫喜欢汉堡肉;樱井恐高,但喜欢大海,二宫晕船,有水潭的地方绝对不去。可再怎么不同,每到将棋季度排位赛直播开始,这两人都会抬着板凳你追我赶地跑去看直播,其他的孩子要看动漫,他们只能去园长办公室里看那台古旧小电视。
职业棋手气定神闲,一颦一动掌控着属于自己的城池,两人捧着脸,看得一脸神往。
“真好,我也想参加比赛。”樱井小声说。
二宫耸耸肩:“我们还太小了。”
“你想吗?”
二宫抱着膝盖,他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必须跟翔酱成为对手了?”
樱井笑着撞他肩膀:“成为对手不好吗?”
“可是别人都有父母帮忙报名参加比赛,我们没有,也不能拜托园长,不希望他因为我们觉得困扰,他肯定会让我们先好好学习。”
两人面面相觑,唉声叹气。
现在他们下棋不用偷偷摸摸,况且他们开始长高,一张床也趴不了两个人。傍晚他们会在那面潜龙墙下面摆桌子,墙壁上那条飞不起来的龙在夜里看着他们长大。园长站在高处,耳畔传来两个少年打出的清脆响声,像一段不灭的青春鸣奏。
园长低下头,他手里攥了一张少年将棋业余大赛的活动表。
这张活动表成为了一个开始。
业余大赛,樱井和二宫在各自的小组里夺得头筹。决赛时和他们对棋的是奖励会的六级选手,从来没有和带有级位的选手过招,两人兴奋极了,纷纷拿出最好状态。未曾想到他们二人的实力竟和这位六级选手持平,虽然最终这位六级选手获得了比赛优胜,但赢得绝非好看,因为那人和樱井二宫的年龄差足足有六岁。
当时国内正好掀起一阵少年将棋热,各地都在举行少年选拔赛,奖励会放大了录取资格,希望从各地方收取优秀的将棋人才。京明馆也赶上了当伯乐的潮流,领头人正是创始者柏木文夫——著名职业名手,龙王头衔保持者。柏木从各种新闻报纸上收集资料,循着风声寻来了孤儿院。
孤儿院的孩子没见过名人,被园长招呼着敲锣打鼓排排站。
热闹过后,樱井和二宫像见偶像似的捂着跳得发狂的心脏。
柏木言笑晏晏地看着他们两人:“我确实需要选拔一些将棋人才,我会资助他们进入奖励会,也会以最严格的方法培训他们成为职业选手,如果你们两人有这样的想法,我今天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樱井抓着二宫的胳膊,两人的眼睛放起光。
“不过……”柏木停顿了一下,“你们两个,我只能选择一个。”
两人闻言一愣。
“机会不是每一天都有,你们必须要知道它的来之不易。”柏木说,“现在开始,你们在我面前下一盘棋,赢的那个人,将获得加入京明馆培训的资格。”
樱井和二宫之前下过的棋局数不胜数,但都属于孩子间的消遣娱乐,从未特意计较过谁输谁赢,更别提拿一局胜负来做出一场人生赌约。现在的他们恐怕很难理解其中深意,也并未想过加入京明馆将意味着什么。
柏木带来了他的专属棋盘,和樱井那个陈旧的将棋不同,柏木的将棋摸上去就能给蠢蠢欲动的双手带来一阵催化效应。
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围在一起,樱井和二宫面对面坐着,他们深呼吸。棋局摆正,比赛开始。
那并不是一场美妙的比赛。
第一,两人都非常想下好这场棋,所以每一步格外认真,这便打成了拉锯战;第二,当棋局开始的那一刻他们就大致意识到,结束这场棋局,则面临着他们之中将有一个人要离开孤儿院,自此走上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随着棋局加深,二宫的行棋速度开始变慢。他们额头挂满了汗,像跑了三千米似的,有人不停地帮他们加水递毛巾。樱井一直埋头盯着棋盘沉思,而二宫在下棋前,总会下意识抬头去看樱井的脸。那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樱井,因为他在樱井的眉梢里头一次看见了针扎似的锋芒。
那场比赛从下午进行到了夜晚。
樱井最后定棋,整个人大喘着气埋下身,二宫用手掌住膝盖,轻描淡写地说:“我输了。”
柏木勾勾嘴,他拍起手,周围的人也跟随之鼓起掌。
“我在京明馆等你。”柏木按住樱井的肩膀,声音浑厚有力,“非常期待你之后的表现。”
那晚二宫对着水龙头不停地冲脸,冷水激得他满面散着凉气,他抬起头,镜子里映着靠门而站的樱井。樱井面无表情,一双眼睛鹰一样望着他。
“翔酱?”
“你为什么要故意输给我?”樱井挑眉,“二宫和也,我不需要你让我。”
二宫一愣,他的下颚还在不停地滴水,他向后退了一步,手指撑着墙。
“我没有让你。”二宫一字一句说,“是我自己意志不够坚定,我并不想去什么京明馆。”
“可你说过你也想成为职业选手。”
二宫抿紧嘴,没有说话。
樱井狠狠瞪着他,五秒,或是更短,他转过头,气冲冲地走了。
樱井开始收拾东西,有些要带走,有些带不走。然而他收拾了几天,二宫就在房内打了几天游戏。樱井没跟二宫讲话,二宫也未主动来同他告别。孩童间闹什么别扭明明一颗糖果就能重修旧好,可他们两人偏偏谁也不愿往台阶下方走上一步。
正因将棋对他们来说都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樱井才对二宫拿棋局输赢当儿戏的态度生气。但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纾解心里产生的矛盾感。
在此之前他没了家,自此之后他可能即将失去这方供他栖息的宁静港湾,因为他必须率先走进社会洪流,迈入通往所谓梦想高台的荆棘之道。
黎明时分,樱井搬着箱子慢慢下楼,气温很凉,他站在那面围墙处望了很久。
直到天色渐亮,他坐上了远行的的士。
窗外地平线只有太阳的三分之一张脸,车旁的后视镜上却出现了一个迎着朝阳奔跑的少年身影。二宫追赶的士,沿着他最讨厌的海岸线一直跑,一直跑。胸腔堵得难受,嘴边那句“翔酱”很快遁入了风里。
的士不见了,二宫浑身都映上了朝阳的颜色,他埋下头,用力揉起眼睛。
晚上园长手里拿着消毒棉签,安慰二宫:“又不是见不到面,就像是去了不同的学校学习,还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嘛。你想去看他随时都能去,小孩子家家演什么日剧跑,你看,还把膝盖给磕破了。”
二宫吸着鼻子,别过头不说话。
园长说得没错,他们头顶还是同一片天空,但园长并不知道,京明馆是座优胜劣汰的高压集中营,等待着樱井的恐怕是他难以想象的炼狱式训练生活。
进入职业选手的第一步就是加入奖励会,只有通过了奖励会的考试,才拥有被评以段位的资格。奖励会分为竞技和笔试,每年只有一次机会,且有一定的年龄限制,也就是说,如果在达到年龄限制前仍然考不上,京明馆会直接将选手扫地出门。
况且就算进入奖励会,在升到四段前每周都有比赛,四段以下的选手会发生降级现象,很可能一个选手拼死拼活升上三段,也会因为一丝松懈又被打回初段。
樱井每天连一小时放松的机会都没有,他加入的时机正好,过了新年就会有一场奖励会考试。柏木对他的要求很高,这次必须考上,否则再次荒废一年,他就会从特训班下降到普通班。
樱井来到这里才发现之前和二宫研究的那些棋招都是小儿科,他连将棋的百分之一皮毛都没触到。他开始重新学理论,学战术,再慢慢琢磨属于自己的棋风。
柏木没挑错人,他时常看见樱井晚上最后一个睡,早上第一个起,比起那些跌跌撞撞不知将来要走往何方的选手,樱井一进入这里目标就相当明确。他要职业出道,他要打上四段更高,今天做不到,那就是今天还不够努力。
相对之下二宫的生活简单多了,因为没有可以一起下将棋的人,他寻回了以前的个人消遣,抓着掌机晨昏颠倒。消息都是从园长那里传来,听闻樱井要准备奖励会的考试,每天都像不要命似的拼命练习。不知为何,园长口里描绘的那个樱井之于二宫非常陌生,他想现在的樱井一定没有笑着下完过一盘棋,明明以前他们都是笑着下棋的。
园长最近迷上了做饼干,抓着二宫进厨房帮忙。园长说翔君今天考试成绩发表,这种时候确实得补充一下糖分,园长瞥瞥二宫,让他带着这些小饼干去都内跑一趟。
二宫有些犹豫,园长说你们这冷战闹起来怎么比高中女生还久。他只好强迫性教二宫怎么把饼干做成将棋的形状,再精致地装点在盒内。二宫被园长吵得头疼,没辙,只好抱着那些小饼干出门。
他脚下一顿,抬头发现天色阴沉。
那面潜龙墙上留着一道道阴冷雨迹,原来樱井走的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却已是严冬季节了。
公交一路驶向都内,二宫谁也不认识,只好在京明馆外等。他冻得鼻头发红,跺着脚来来回回张望着从馆内走出的人影,等了快两个小时,才终于等到樱井从街边的专用车上下来。
二宫用手蹭了下裤缝,手心竟然出了汗。樱井不是一个人,他和京明馆的弟子穿着漂亮的制服并肩走着,他长高了些,头发也留长了。他被周围的人推搡着,有人攀住他的胳膊,一路有说有笑。
二宫看准时机,冲着樱井的方向喊了声“翔酱!”
声音不算太大,但樱井听见了,他回头,笑容整个凝固在脸上。他仍然被京明馆的弟子推着走,像形成了一条人浪。他看着二宫,二宫也看着他。远处有老师在喊马上要开始下午的实战课,让他们几个赶紧进馆,不要因为考上了奖励会沾沾自喜。
樱井的表情略显复杂,他很快收回了视线,和二宫擦肩而过。二宫手里攥着饼干袋子,寒风吹得他嘴唇都僵了。樱井走上台阶,消失在京明馆大门之后。
二宫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想起上次他这样等,还是在医院等待认领父母尸体的时候,大型交通事故,死了挺多人,那时他才六岁。他进孤儿院时听说樱井的父母也是因为交通事故过世,具体情况他不清楚,因为他们彼此从没谈论过这个话题,即使他们都还处于需要他人呵护的孩童年纪。
二宫记得有次自己发高烧,樱井坐在黑暗里一点点给他喂水喂药,恍惚中他听见樱井的声音异常温柔:“别怕,我就是你的家人,NINO,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园长拔完草回去,路过垃圾桶时望了一眼,将棋饼干原封不动地丢在里面。他皱眉,踩着长靴到处张望。
他看见二宫抱膝坐在那面画着潜龙的彩色围墙边,背影像一张绷紧的弓。
园长丢了镰刀走过去,蹲下拍他的背:“好啦好啦,晚上做汉堡肉给你吃好不好?”
二宫抿着唇,眼色极深,他闷声说:“园长,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二宫看着那面斑斓的墙,说:“我要参加比赛。”
“什么?”
“我要参加将棋比赛,我要成为职业选手。”二宫转过头,声音发颤,“我要狠狠打败他。”
樱井趴在方向盘上,隔着玻璃看向前方。
远处的孤儿院已经改建成学校,路边撑着五颜六色花伞的高中生踏着泥坑走过,每张脸不尽相同。
看着看着,樱井的烟瘾犯了,他重新打燃引擎往回开,路上接到了助理的电话,说樱井想查的资料已经发到了他的邮箱里。
回家后樱井点开邮箱,里面存放着关于御村以及真柴的资料。他看了几眼,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也找不到一丝能和二宫产生关联的破绽。其实将棋的研究者百百千千,这些年研究出和二宫相似的棋路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每次他都这么提醒自己,待下一次相同情况出现,他依旧止不住做一些莽撞的事。
算上今年,二宫消失了整整十年。
樱井和二宫最后的那场比赛,是十年前的龙王头衔争霸赛。从樱井16岁走上职业选手生涯,到26岁和二宫角逐龙王头衔,中间也恰巧过了十年。那十年他只觉转瞬即逝,时间像流沙似的在手心握也握不住。可二宫引退后的这十年,一分一秒都像画上了延长符号。这十年中整个将棋界都没有任何关于二宫的消息,如果那人不是被谁过度保护,就是已经彻彻底底离开了职业圈。
圈内选手应该对十年前那场比赛不陌生,完全不知情的只有像山田这样每天只关心肉价涨跌的养家选手。不过这些事他自己不知道,不代表他没有渠道知道,好歹他也是货真价实的职业选手。
比如第二天山田应约来京明馆特训,整个人无精打采。他丢下书包,像失魂了似的跪坐在棋桌旁。
樱井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又没吃饱?”
山田摇摇头,不吭声。
“家里出事了?”
山田摇头。
“学校谁欺负你了?”
山田小声说:“我和御村君吵架了。”
樱井一愣,解决青春期少年口角之争好像并不是他的强项,他说:“你这个年纪,吵吵架是正常事,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你跟别人吵架是什么画风。”
山田抿着唇:“御村君希望我离开京明馆。”
樱井皱眉。
“是御村君跟你说了些什么?”
山田猛地抬眸:“不,樱井老师,我真的非常尊敬您,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您在我心里一直是最厉害的职业棋手。”
“你这家伙,进这里之前都没有补过京明馆的功课吗?”
山田怔了:“诶?”
“其实现在这里已经好了很多,七八年前那会儿,京明馆一个学生都招不到。”樱井淡淡说,“别提他们,就连我在某一段时间里,也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憎恶。”
“那场比赛……”
“嗯?”樱井柔和地看着他,“你想知道?”
山田再次摇头:“不想。”
樱井有些诧异:“为什么?”
“因为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影响老师在我心里的地位。”山田捂着额头,“就算跟御村君绝交我也是这个态度。”
“喂喂这样看起来我更像恶人了。”樱井忽想到什么,“所以御村君希望你离开京明馆,他的意思是想让你跟他一起和真柴老师学习?”
“御村君的培训地点好像不在国内,他去的是海外,反正神神秘秘的,真柴老师应该只是他的实战陪练老师罢了。”
樱井沉默了一阵。
“樱井老师?”
樱井抬眸,忽然将棋盘里的将棋迅速摆出一个残局。
“还记得昨天御村君是怎么走的这几步棋吗?”
山田点头,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以为王将走到这里必输无疑,可最后并没有,很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走法。”
“他确实学到了精髓。”樱井用手拨开王将,“但是少了点狠劲。”
“所以这真的是……那位和老师比赛的棋手所创?”
“太郎,我希望你能记住他的名字,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忌讳着提起他。”
樱井站起来,背影摇晃了一下。
“他是我的亲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明白了吗?”
二宫进入奖励会靠的是最普通也是最困难的方法——疯狂参加业余竞赛累积战绩。从地方赛打起,不论少年组专业组,祭祀活动赛校园友谊赛,只要有将棋对战的地方,二宫一个都没错过。
樱井看到奖励会新闻时愣了很久,随后他冲下训练楼,在门厅处快速拨着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通了,园长接的,仿佛料到樱井会打来,园长平静地说二宫现在已经不住在那里,因为他加入了业余将棋团队,每周都要参加团队竞赛。
握着听筒的樱井没吱声。
“终于想明白啦?那之前怎么都不回来看看NINO?”
“我……”
园长叹气:“你想成为职业选手,NINO当然也想,甚至想的心情并不比你少。他当时没有让棋,也没有故意把机会留给你,理由很简单,他只是不想跟你分开。”
樱井的心脏仿佛停了一瞬。
园长说以前二宫除了孤儿院和学校不怎么去其他地方,为了参加比赛竟也化身户外派,露天赛待久了,他的手臂和脖子上都印着一道道晒痕,像勋功章。开始园长也以为二宫只是赌气说说,可随着那人在业余赛上的胜率越来越高,园长这才意识到这家伙动的是真格,热血少年的好胜心如同颗坚韧的打火石,一擦即燃。
这下每次樱井打电话回去,都成了倾听园长的二宫近况交流会。
这点消息成为樱井忙碌的训练生活中的唯一慰藉,他知道二宫现在所在的团队叫城德,国内没什么知名度,以前是搞野球相关的,不知怎么中间歪了方向变成了将棋,而在团队赛的加持下,二宫迅速考入奖励会,一路向上升级加段。
虽然二宫选择了一条最长最艰涩的赛道奔跑,却仍旧一鼓作气来到了越发靠近樱井的征途之上。
当然,樱井打了那么多次电话,总会遇上二宫能接到的时候,况且那家伙肯定知道园长背地里搞的这些小九九。那次正值新年伊始,樱井久违地听到了二宫的声音。樱井捏着电话,紧张兮兮说了句NINO新年快乐,说完那头便是一阵沉默。
在樱井恍然觉着对方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听筒那头轻轻传来一声新年快乐。
声音似乎有些变化。
也是,他们都长大了。
至此,二宫心底那些气,确实老早就消光了。
只是他不再称呼樱井为“翔酱”,甚至“翔君”也不叫了,直接跳跃成了有点距离感的“翔桑”。
现在樱井个子长高许多,声音脱离稚嫩,眉眼开阔出棱角。
他在少年将棋手中人气极高,网罗了不少自己的饭,成为京明馆炙手可热的王牌S。
未来很可能角逐龙王赛,是目前最值得瞩目的少年职业选手之一。
樱井第一次在职业赛上对上二宫时,他17岁,赛场是名人排位战。
九九将棋盘在樱井面前铺开,双方对手鞠躬,樱井抬起头,发现二宫正好也看了过来,两人视线交汇,这是他们踏入职业赛程后的第一次交锋。
说实话,樱井对现在二宫的棋路一无所知,但樱井的棋路在各大赛事直播里都能作为案例研究。他的棋风精巧且具有艺术观赏性,每一个棋子都讲究极致的运用效率,媒体称他为将棋界的钢琴家。
二宫的棋路却擅于不动声色中防守,可见他喜欢持久战。因为二宫没受过中规中矩的将棋培训,自己的将棋研究也以创新为主,他赐予那些古板的战法新生活力。他甚至给自己的棋路取了个名字,灵感正是来自伴他童年时光的那面彩绘围墙——那条伴随他成长的水中青龙。
每一个职业棋手都想知道什么样的将棋手才能称作真正的强者,他们时刻仰头,应对着翱翔九空的飞天巨龙,以为自己兵来将挡无所畏惧,却忽视了沉在渊塘中随时做好破水准备的锋利幼龙。万事万物顺应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唯有蓄势待发方显最强。这就是二宫的棋道。
原本他们之间应该存在许多话,千言万语汇成一盘棋,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讲了。
这局樱井险胜,可没多久后的挑战赛,二宫又将这一城扳了回来。
他们在一路上升段位的同时,也发现每和对方对局一次,彼此的棋风都如同在城墙上方多加几块砖瓦,越发稳健自如。
二宫在会馆门口穿鞋。
比赛完已经入夜,窗外正值暴雨季。
他站起身,听到后面传来轻快的小跑声。
樱井手里拿了把伞,像是故意追出来的,他们互相顿了一下,樱井便蹲下飞速穿鞋,边穿边问:“要不要陪我去吃宵夜?”
二宫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京明馆的门禁很严?”
“晚归一次扣一分,不过我分多,扣一次没什么。”
樱井穿着白衬衫,衬衫袖口挽过小臂,手里撑着一把伞罩过他和二宫的头。二宫推着自行车,在前方慢慢走。
“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樱井闭眼用力闻了闻,“我大概也很久没在这个时间闻到过花香了。”
樱井离二宫很近,手臂会蹭到二宫,二宫低头,看着他们的影子合二为一。
“你在京明馆过得好吗?”
樱井愣了愣,他敛了笑,逐渐和二宫走上了相同的步伐频率。
“那你呢?你过得好吗?”
二宫侧头瞟他,手上倒把自行车推快了:“只要你还愿意跟我比赛,那我过得就不算太糟。”
当下樱井不知理解成了什么:“我当然愿意。”
二宫一怔:“什么?”
“我非常愿意,如果能跟你下一辈子将棋,好像也是件特别幸福的事。”樱井笑着说。
那晚的雨带着樱花的味道,他们一直聊到雨停。错过了终电,二宫把樱井带回城德打地铺。晚归要扣分,彻夜不归估计得写检查,樱井这些年一直遵守纪律,第一次违规献给了二宫。樱井将手机关机,蒙头盖着二宫的被子。二宫背过身睡在另一侧,手里的掌机一直啪啪作响。以前他们盖同一条被子正好,现在却有些拥挤。二宫根本睡不着,他听着樱井在后方熟睡的声音,一切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
自那之后,城德就成了樱井的第二个家,只要比赛淡季,樱井寻了空就会来找二宫。园长邮寄了很多衣服过来,每样都是两件,两人时不时撞衫,樱井完全不在意,穿着情侣款也敢在城德进进出出。
他们大多时间仍在下棋,小时候是消遣,比赛场上是认真对战,现在会馆里的摆局通常更多时候是在研究。他们虽为对手,却非常乐意分享自己的棋路之道,二宫会一点电脑编程,他可以把棋路写进程序,再用数据形式分析两人的战斗风格。
不知怎么回事,要是二宫一个人他可能会认为做这些事枯燥又烦杂,可若和樱井两人相互配合,那种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之意的研究过程竟非常有乐趣。
等再翻过一个年头,事情出现一些变化。
首先,樱井和二宫一同顺利升段,可二宫在升段的同时,挤掉了其他的京明馆选手。加之樱井常去找二宫的传闻被人拿出来说事,樱井的师兄长辈不得不找他谈一次话,第一次给他灌输了所谓协会与协会之间利益之争的概念。
他们希望樱井不要辜负柏木对他的养育与栽培,京明馆培养人才需要经济投入,每个人都会成为这场投入的风险变数。樱井是成功的例子,可并非所有人都能拥有樱井的好天赋和好运气。
樱井听明白了话中之意,他们这是要让樱井和二宫保持距离。
二十不到的少年还很难领悟何为成人的规则,他只知道,既然公开见不太好,那就悄悄见。
樱井和二宫这些年通过比赛都积累了一些存款,每年生日都争做第一个准时送礼的人。等过了能喝酒的年岁,他们时常回孤儿院陪园长小酌。多数情况是园长被放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两人给他盖好被子,拿了盘将棋坐在彩绘围墙下点着灯下棋。
夜间的照明灯悬在他们脑袋顶晃来晃去,渊塘里的青龙被镀上一层迷蒙的暖色调。
“刚刚我看见园长白头发又多了。”樱井说,“我们这些年回来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二宫说:“听说你接下来要打龙王赛?”
“嗯。”樱井点头,“明天就要回去闭关集训。”
“你们京明馆能打比赛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个?瞧瞧你这劳动力被压榨的。”
樱井笑:“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强劲的对手。”
“可是我很自由,城德也不会限制我的活动,就算哪天我退圈了,也不会有人拦着我。”
樱井忽然愣住,没说话。
“怎么?”二宫见樱井脸色变了变,忙说,“我就是打个比喻,没说真的要退。”
樱井用手拨着棋。
“况且你还在。”二宫淡淡说。
樱井抬眸,忽然用手去捏二宫的下巴。
二宫被他撩得痒,也不甘示弱用手去揉樱井的头发,樱井换了个方向,开始捏他的脸。二宫笑出声,嘴里冒了句烦不烦。二宫抓着旁边水龙头上栓着的长管子,拧开开关就冲樱井身上浇。樱井大叫了声喂,管子又被他掉了个头对准二宫。他们浑身淋得湿漉漉,水管喷洒的弧度像道彩虹,二宫的耳朵红了,因为樱井伸手去关水时下意识向他靠近。二宫背后抵着围墙,笑出了声,他所在位置正好遮住了墙上那条蛰伏的龙。
樱井抬起身,看着二宫的眼睛,不知为何,他竟觉着或许二宫也会化身成为那条蓄势待发的龙。
龙有朝一日会飞,他却不希望二宫离开。
二宫舔舔下唇,刘海还在滴水。樱井在那一秒像被邪灵附体,他俯身凑近,他很喜欢二宫身上的味道,清酒的作用开始起效。哪知二宫却一把捂住了樱井的嘴,导致樱井只能吻住他的手掌心。他们瞪着眼睛互看,膝盖和膝盖撞在一起。良久,二宫再度笑了,他抖抖肩膀,落汤鸡般的他们看来狼狈又纯情。
樱井的脸也有点红,沉着脸问二宫笑什么笑。
“我也会参加龙王赛。”二宫替樱井整了整湿掉的领子,眼眸里像有一抹凛冽的漩涡,“翔桑,可别对自己太自信了。”
樱井承认,那一刻,他掉进了那个漩涡里。
龙王赛和名人排位赛不同。
名人头衔必须从排位赛的四段一路升到九段才有机会挑战,但龙王赛却不限制选手的段级,只要能在这场大型淘汰赛里撑到最后,就能和上一届龙王进行新一轮的头衔角逐。
龙王战门槛虽低,但规则非常残酷,段位低的选手要想走到最后,必须保证每一场都不能输,而能够拿到龙王头衔的职业选手,段位便可直接从现段升到职业八段。
京明馆在樱井之前确实青黄不接了一段日子,柏木之后甚至没有人再拿过龙王,因此樱井被寄予众望,无可厚非。媒体做出了新一轮的预测,排出了四年之内有机会拿下龙王头衔的选手名单,樱井高居榜首,二宫紧追其后,这证明将棋职业圈即将迎来一个全新时代。
任何一项职业走到山巅时都会产生走钢丝效应,越优秀的人越要学会承受压力。很快樱井和二宫的实时胜率被媒体拿出来评比,网上出现两方阵营,两人身世被曝光,曾经居住的孤儿院也不时受到外界骚扰。
有评比就有攻击,两方阵营愈演愈烈,网民开始谣传京明馆操纵黑幕,谣传柏木不收二宫入门是因为二宫对他态度傲慢。
网民说话不过动动手指敲击键盘,爆料小作文写得天花乱坠,当事人或许不在意,但京明馆的其他选手心里难免不明快。
樱井当时若能及时发现这些,也许事态就不会往最糟糕的那个方向走。
可惜生活难以重播,也不能随意洗盘。
龙王比赛前樱井造访城德,大家正在室内拍大合照。他们看见樱井来了,招呼着让他进去。二宫站在中间,樱井被众人推到了他的旁边。馆内还留着二宫第一场比赛的照片,和现在相比竟有些恍如隔世。樱井挨个数过去,板着手指数,数到今年正好是第十年。
城德选手还说二宫现在这么红,肯定不愁找不到女朋友,说着说着那些选手就开始安利自家表妹他家堂姐,樱井闻言皱起眉,下一秒便钻到人缝里挥手挡住他们,说:“你们要给NINO介绍对象问过我了吗?我可是他哥,从小一起长大的。”
二宫被他护在身后,嘴边一直在笑。
“什么我哥,我可不姓樱井。”
樱井回过头,眼睛亮闪闪,他勾着二宫的肩膀,说:“行啊,你想找对象,先在龙王战上赢了我再说。”
城德选手起哄:“NINO!不能输阵!一鼓作气打败他!”
二宫被樱井揽得很紧,他局促地退了退。
“若是你赢了呢?”
樱井用手指蹭蹭他的手臂,说:“那你就——”
后面的话被城德选手的起哄声打断。他们围过来解救二宫,二宫被挤出人群,看见樱井边笑边躲过那些选手发出的花拳绣腿攻击。二宫摸了摸手臂,刚才樱井攥得太用力,仿佛还残留着温度。
二宫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孤儿院的彩绘围墙边上没能接吻成功,后来在他梦里倒是成功过几次,他记得梦中樱井的嘴唇很软,舌头是滚烫的。
将棋选手擅长猜棋,那么擅长猜心吗?
二宫站在人群之外,像透过重重人头,看到了跳跃在樱井胸膛处那颗真挚的心。
——若是你赢了呢?
——那你就考虑考虑我。
梦里的樱井回答说。
龙王决赛晋级战全程中继直播,XTV请了有经验的职业双主播参与解说,场内场外剑拔弩张。
二宫在洗手间调整呼吸,刚刚有化妆师给他上了点妆,镜子里的他瞧上去有些不自然。他听到身后传来轻细的脚步,开始他没在意,以为只是过路的,后来那几声脚步重叠着窸窣人声,迅速逼近他身后。
二宫回头,右眼像被一道激光似的光束照了一下,他本能性捂住眼睛,嘴里嘶了一声。左眼模糊地看着那几个人影迅速消失在走廊,他站在原地,狠狠晃了晃头,试图用力睁开眼。
候场铃响了,广播里通知选手入场。
樱井早已率先入局坐下,四周灯光大亮,京明馆的所有弟子都到场观战,柏木穿着和服,面无表情地喝着茶。
以往二宫都会比他早到,今天却罕见地迟到,樱井捏了捏手指关节,心脏开始敲锣打鼓。
这场比赛关注度极高,因为关乎京明馆能否再度拿下龙王头衔改写历史,业内业外的无数双眼睛老早盯准这盘棋,包括背地悄然涌动的暗流势力。
二宫是在比赛前一分钟到场的。他一直埋着头,慢慢踱步入场,旁人以为他有些紧张,唯有樱井发觉他状态不太对劲,因为那人面色惨白,手背总下意识揉着右边的眼睛,拨松的刘海适时遮住眉眼,樱井并不能完全看透他的表情。
二宫缓缓坐下。
“NINO?”樱井试探性叫他。
“开始。”
“你……”
“开始。”
二宫的声音有些颤抖。
啪嗒,啪嗒。棋子行进。解说员看得目不转睛。
“我们看到樱井选手仍然选择了他最擅长的桂马流出击,大子配合小子,他在名人排位赛上就用这样的方法击退了一个九段老将。我们再看看,二宫选手走的是‘金矢仓围玉’,其实对于解说员来讲,二宫选手的‘潜龙在渊’是最难解说的,因为开始大家都会以为他发挥失常,连走几招坏棋,我们总是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发挥出问题还是正在埋局,我相信如果他能晋级龙王总决赛,那么他的‘潜龙流’将很快受到联盟的认可。”
“两位选手过往胜率相当,应该说今天谁赢都不奇怪。不过今天二宫选手看起来打得有些吃力,果然比赛对于选手心理素质的要求相当高,这点上京明馆的选手做得相对稳一些。”
“但樱井选手也背负着京明馆的命运,要知道攻击型选手最忌讳的就是‘急’,往年樱井选手败于二宫选手,理由总出在他偶尔急行中走偏的某一招,所以攻击型选手要想在比赛中一攻到底,他们必须拥有比常人快三倍以上的算棋速度。”
将棋选手在比赛中会在脑里形成一个画面。
他们分别掌控城池,坐镇王将之座。旌旗飘飘,战鼓乍响。步兵大无畏地一路向前,越过交战区,深入敌人战壕。
此时樱井和二宫犹如身披金色铠甲,不动声色地调兵遣将。
将棋之战最大的看点就是吃掉的棋子可以成为俘虏,在适当的时机被敌方复活,再收为己用,充分诠释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便将战斗的复杂多元化升级到极致。
他们立于城墙之上,耳畔炮火连天。以往樱井很享受这样的交战,因为他知道站在对面的并非他的敌人,交锋促使他们共同进步,有些心情早已凌驾输赢之上。
他们不可能对战一辈子,但眼下每分每秒,都将成为他们一生的闪耀记忆。
樱井入局,桂马带着他一路飞奔,他脚踏光火,迅速靠近二宫筑造的高耸城墙。
身侧忽然巨浪滔天,象征四灵之首的沉渊青龙破海而出,发出凌厉嘶嚎。它一掌卷飞异军,险些将樱井的桂马掀翻。樱井的将士叠成人桥,护送樱井踩踏而上,越升越高,他和那条龙站上同一高度,双方近在咫尺。
雷电划过天际,樱井抬起手中弓箭。青龙沉沉咆哮着,它左右晃动身躯,似乎有些虚弱。
下一瞬,青龙猝地顿住身,它的右目流下一道红色的血迹。
樱井一愣,电光石火之间,四周战场开始崩塌。
青龙的身体在空气里变得越发透明,战壕土崩瓦解,士兵幻化成灰,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城池变成了昨日蜃楼。
棋盘发出重重的落棋声。
二宫喘着气,他捂住右眼,整个身体薄得像张纸,他缓缓侧倒在棋桌旁,痛苦地闷哼起来。
全场哗然。
樱井顾不上什么棋局,他冲过去抱住二宫的身体。二宫浑身发热,看来早就忍了很久,他在冥冥感知中也握紧了樱井的手。樱井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胸口堵得无法呼吸。工作人员冲上前台,樱井被勒令退开。他无助地站在人群外,明晃晃的直播镜头特写对准了他的脸庞。
二宫被工作人员背了出去,有人说是眼睛受伤,估计今天没法继续比赛了。
城德选手有的跟着上了救护车,有的打车去,樱井当然在这里待不下去,他不顾身侧京明馆弟子的万般阻拦,飞奔出会馆。
整场事件来得突然,城德选手说昨天二宫还好好的,如果眼睛不舒服,他肯定不会瞒着大家,那么只可能是今天之内出的事。
他们要求比赛方调出会馆视频监控,一帧帧地仔细找。
二宫还在检查室里没出来,樱井坐在最远的角落里,他低着头,掐紧指尖。
医生语气严肃,说患者黄斑区受了损伤,再晚点来恐怕眼睛都保不住,更别提其他的并发症后遗症。
初步认定是受到外界强烈的激光刺激,二宫能忍到现在,意志力实在惊人。
城德选手你看我我看你,皱起眉头,直到他们接到来自会馆的电话,说警方已经开始介入,因为监控里的确拍摄到了比赛前最后接触二宫的人。
没有拍到正脸,但是拍到了队服。
监控里,那身京明馆LOGO刺眼极了。
几个盛怒的选手经不住真相波动,他们发现了坐在远处的樱井,便直直冲过去抓起他的衣领一摔。
“我们平时对你如何?NINO平时对你如何?你们还是一起长大的!”那城德选手恶狠狠说,“京明馆就这么想赢这场比赛?想赢就堂堂正正地赢啊!背地里伤人算什么?!”
樱井大脑嗡地一响,他瞪大眼,竟也反抓住那人的手:“你说什么?”
旁边的值班护士连忙阻拦。
“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大声喧哗!”
樱井在情绪上却有些激动:“你说什么?”
“让他离开。”另一个城德选手冷冷地说,“从今天起,我们和京明馆势不两立。”
樱井向后退了退,一双手撑住了他的腰,他回头,园长严肃地站在樱井身前。
他上前一步,替樱井挡了挡那些恶语之言。
这时,检查室的门忽然被打开,室外倏地安静下来。
二宫坐在轮椅上慢慢被推出来,他穿着病号服,双眼缠上了雪白的纱布,整个人如同雕塑般坐着。
城德的人围上去接手,樱井的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他看着那辆轮椅行进速度很慢,朝着和自己所在地全然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
整个过程,二宫始终未发一言。
“翔君。”园长轻轻拽住樱井。
哪知樱井挣开园长的手,他立刻转身,疯狂地按着电梯按钮,按到最后他咬咬牙,光速冲向楼梯间。
他奔出医院。
京明馆门口堵满记者,樱井从的士上跳下去,他左右环视,选择后门侧道翻进去。一路横冲直撞,他无视了馆内和他擦肩而过的同门师兄弟。直到狠狠推开京明馆会议厅的大门,内里黑压压的人头纷纷转过身,他边喘气,边沿着人群的豁口一鼓作气走到最前。
最前方站了几个弟子,还有正在了解情况的警察。
众人被樱井这满脸杀气的样子吓了一跳,柏木回头,轻轻瞟了眼他,说:“现在不是你乱跑的时候。”
“……监控录像是怎么回事?故意伤人是怎么回事?门口那些记者又来干什么?”樱井咬牙,眼睛发红,“老师,拜托了,请您告诉我。”
柏木静静审视着樱井。
这个曾经站在将棋界顶点的男人,如今却也满脸风霜沟壑。
他身后挂着他亲手用毛笔写的“礼义京明”,遒劲有力的笔锋。眼下那些字却像张开血盆大口,讥讽着冷眼旁观一切。
柏木没能回答他。
那几个前方的弟子将头埋得极低,他们都不敢看樱井。警察搜到了什么东西,类似激光束似的物品,樱井难以置信地看着警察将他们一一带走,刚才在路上樱井还抱有侥幸心理,此刻他亲眼所见,侥幸统统覆灭,真相已然明了。
柏木沉沉叹了口气,气氛压抑得可怕。
樱井头一回意识到,京明馆和他刚入门那时相比已经改变了太多。对待一项竞技如果少了一颗纯粹之心,那就如同全盘否定了昔日努力拼搏的自己。樱井脑子里回旋着被纱布蒙住双眼的二宫,他摇头,用力摇头,这根本不是他想下的棋,这不是他喜欢的人生。
他从兜里掏出他的选手名牌,京明馆三个字在他手里显得沉甸甸。
他左手握住发颤的右手,将那个名牌翻了一面,再用力扣在桌上。
京明馆的话题持续占据新闻榜首。
柏木文夫从将棋联盟退任,并举行谢罪会。那几个犯事者说确实是看了网上的消息对二宫心存不满,没想过事情会闹大。这次行为出于他们个人私怨,与京明馆其他人乃至恩师都没有关系。他们还很年轻,希望大众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样的同情牌当然起不了作用,因为无论是真是假,京明馆在比赛中故意伤残对手一事已经难以挽回。黄斑区损害对于视力的影响基本属于不可逆,而眼睛之于将棋选手何等重要,无论那些人出自什么心理,二宫自此以后的将棋职业生涯,定会受到严重影响。
这不是泄私恨,这是恶意犯罪。
城德将对京明馆提起诉讼,每周的法制新闻播报都会对这场事件进行总结与跟进。
新闻说事件的另一主角樱井选手,近日已经离开京明馆,他放弃了今年的龙王赛角逐,今后还会不会继续比赛尚不可知。
谁会想到万众瞩目的龙王赛事,今年竟会落得这样凄清又悲戚。
樱井每天都会去医院,但城德的选手根本不让他靠近一步,况且两方正在打官司,樱井确实应该避嫌。
只是眼下樱井哪里还管什么比赛相关利益相关,他恐怕从未试过这样满心满目挂念一个人的滋味。
他吃不好睡不好,那条流血的青龙和二宫捂着眼睛摔倒在地的景象在他脑里种下深根,反复刷屏。
时间这个东西对他实在不太友好,否则为什么他的人生里开心快乐事总是稍纵即逝,剩下留给他的却只有漫长无边、难以挣脱的黑暗呢?
这些天樱井唯一一次离二宫最近,是那人被推出去晒太阳的时候。樱井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偷偷看过去,二宫一点点伸手,他在试探阳光的温度,因为纱布没拆,他只能用手感知。食指向上,向右,向下,他在画着什么。风吹过去,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知怎么,樱井的心脏像被人用力剜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墙上那只沉渊的龙。
没过多久园长找到樱井,脸上带着三分愧疚,他说孤儿院要关门了。
园长拿出一根烟点上,转念竟又递给樱井另一根。
这么多年,园长第一次当着樱井的面抽烟,明明他是个从不会在孩子面前露出消极模样的人。
他说因为事情一直在发酵,媒体的频繁造访已经影响到了孤儿院其他孩子的正常生活,孩子们要被转移走,他也会因为工作关系离开这里。
“翔君。”园长疲惫地说,“其实我没什么别的愿望,我只希望你和NINO都能过得开心。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有推荐你们去参加业余比赛,那么柏木先生也不会来孤儿院找到你们。如果你们没有分开,没有走上将棋选手的职业生涯,是不是过得会比现在坦诚多了。”
樱井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根本无解。
他们面前高楼上的显示屏还在重述报道着将棋界的新闻,机械般的女声从很远的尽头传来。
樱井看了眼屏幕,脸上忽然愣住,舌尖触着烟嘴味道,涩意腾升。
屏幕上打出“二宫引退”硕大四个字。
那些字眼在樱井眼里瞧着有些模糊,他用力眨眨眼,那四个字没能消失。
他垂着头,狠狠掐了下眼角的东西,到最后竟有些抑制不住。园长握住他的肩膀,反复叫着樱井的名字,樱井却像听不见,他蹲下身,仿佛自己正身处另一个隔绝万物的世界。
他慢慢用手捂住脸,身体一抖,终究哭出了声。
沉渊之龙蓄势待发,它望着水面上空漂浮着的模糊月影,默默等待。
十年是等,百年是等,千年也是等。
可如果,如果它再也不能飞了呢?
樱井在机舱内惊醒。
他出了身冷汗,眼角湿湿的,这场绵延梦境如同长镜头电影般令人头脑昏沉。他坐直身体活动了下脖子,听见内舱传来飞机即将降落新德里机场的播报声。
樱井此行并非旅游,虽然他确实穿了身旅游行头。
窗外洋溢着南亚国家的特有柔情,方格形房屋像留有缝隙的积木般布满视野,这里阳光充足。
樱井拿出一张折成正方形的复印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恰图兰卡的图绘,他仔细打量。
古印度的恰图兰卡是将棋的前身,历史可以追溯到五世纪,也是最早的兵种游戏起源。这份资料是前几天助理发给他的,说是上回邮箱资料的后续补充。
这张纸上的恰图兰卡所标记的是印度的一个棋会组织,也是御村每个月定时造访的海外教室。近年御村集团的海外生意越做越大,东南亚国家均一涉足,他要来跟印度人学恰图兰卡,理论不是什么困难事。世上棋类竞技在某些地方都有贯通之处,更何况是将棋的鼻祖,不光御村,樱井对此也非常感兴趣。
下机后樱井还在沉思,手里的纸张忽然被人轻飘飘抽走。他愣了愣,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个穿着夏日衬衫扎着高高马尾的清爽女性。女性把墨镜往下拉,脸上惊异:“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话樱井倒是也想回问过去,不过他还是保持着良好的微笑:“真柴老师,真巧。”
真柴面色复杂地瞅了眼那张恰图兰卡图绘,她问:“你要去这里?”
樱井点头。
真柴皱眉:“为什么?”
樱井却一眼看到了真柴背包上挂着的恰图兰卡钥匙链,和资料上所属同源。
“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听说这个会馆里住着一个恰图兰卡的印度高手,我虽然对恰图兰卡一知半解,但是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世外高人。”
真柴抱肘,凝思:“可是你怎么会跟我同一班飞机?”
樱井淡淡说:“巧合。”
“巧合?”真柴拉紧了身上的背包,“樱井老师,你该不会想追我吧?”
樱井咳嗽了一声:“啊?”
“那可不行,我已经有想要交往的对象了。”
樱井笑出声:“放心放心,介入别人感情的事我可不会随便做。只是这个地方太远了,要沿着恒河一路走,你如果也是去这里,我们确实可以结伴而行。”
真柴挠挠头。
“当然,如果你不方便,我们便各走各的。”樱井抽回她手心的纸,“回见。”
“等一下。”真柴叫住他。
樱井回头。
“你看过恒河夜祭吗?”
“夜祭?”
“我一直想去看,不过那个地方有点乱,中间还要穿过长长的贫民窟,我朋友总是不乐意我一个人去,但是他晕船,所以也不愿意陪我去。”
“是那个你想要交往的对象?”
真柴不可置否。
樱井查了下路线:“我可以陪你去,但反过来,你也得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当然。”真柴笑了,“这个会馆本身就有御村集团的赞助,樱井老师想去,其实告诉御村君一声,他说不定还会来亲自替你案内。”
“……他只要别一直想着挖我学生的墙脚我便谢天谢地了。”
瓦拉纳西是印度教教徒的聚集地。
他们古来就认为这里居住着能让人摆脱生死厄运的神祗,在恒河畔进行沐浴典礼更能洗刷一个人身上污浊的灵魂。
夕阳下的恒河闪着粼粼波光,苦行僧和卖灯的小男孩沿着河岸磕磕绊绊地走。
夜祭的祭司焚香出场,他们神情肃穆,昂首对天虔诚祷告,然后吹号,再挥舞孔雀扇。岸边飘散起红黄花瓣雨,无数船只游荡在恒河边,像点点繁星。真柴用手捞了几片花瓣,她新奇地看着周围,险些也要跟着其他几个印度人跳水游泳。
樱井知道真柴老师家里其实也不简单,她有一定的黑道背景,职业圈她的相关报道一向少之又少。
可能因为职业女选手在这个圈内实在太过稀有,得像宝物一样供着。
樱井拍了很多夜中河景,河面很清,时不时会有人从河中冒出脑袋,说一些樱井听不懂的语言。
真柴老师笑了,她似乎会讲当地语言,交流上毫无障碍。
等夜祭的主活动过去,真柴老师收回笑容,她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
她忽然问樱井:“你相信在这里沐浴一次就真的能洗刷掉一个人身上污浊的灵魂吗?”
樱井微微愣住,他内心产生一阵强烈预感,或许真柴并非平白无故带他来这里。
“樱井老师曾经离开过京明馆吧?可是后来又回去了,甚至接手了经营权,成为了柏木文夫的养子。”她盯着樱井的眼睛,“所以京明馆曾经做的那些事,你是当做没看见,还是当做无所谓,只要能够让自己更好地生活,更好地比赛,其他一切就显得没那么重要,是吗?”
樱井蹙眉,他们耳边还回荡着嘹亮的歌声。船身起起伏伏,他不禁抓紧了船沿。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我只能说,重新回到京明馆,把京明馆从一个万人唾骂的境地里拯救出来,这些年,我对此并没有后悔。”
“没有后悔?”真柴冷笑了一声,“真不愧是名人龙王三连冠。”
“没有后悔,但是……”樱井补充,“仍然有很多遗憾。”
真柴沉默了三秒:“柏木对你有养育之恩,他当时病危,你若是报他这个恩情,我可以理解,你也确实有这个能耐让京明馆重新开始。可是小小的城德却没办法,为了打官司欠了无数债,城德只能被迫解散,这个时代最悲哀的不是有权者大,而是优秀的人得不到公平对待,他们只能沦为利益的牺牲品,成为被时间遗忘的人。”
夜风呼啸,两人面面相视。
“你……”樱井神色复杂,“你见过他?”
真柴耸肩:“樱井老师,你想错了,这里并没有你想找的人。”
樱井怔了怔,他抿紧下唇。
良久。
“……好。”
“什么?”
“你如果想让我打消掉心思也行,我有一个条件。”
真柴扬眉:“什么条件?”
“我们下一盘棋。”樱井认真说,“你赢了,我就立刻收手回国,从此再不向你过问什么,也会停止私下调查御村集团的行为。”
跟龙王三连冠的职业将棋手打赌,赢面几乎没有。
可真柴竟毫无惧色,她迎风轻轻笑了笑,下一秒,伸手与樱井拍掌,算是应下他这个约。
樱井在远处买土特产,身形轮廓消融进夜色。真柴看了一会儿,低头用信号微弱的手机给御村打长途电话,她得扯着嗓门喊才能让电话那头的御村听清楚,旁边的几个印度人被她吓坏了。
好在御村集团的行动力非常出色,第二天就有专人开车来接他们。
专门一路开往郊区,远离人声,举目眺望到处是绿色农田。路上有骑着牛的苦行僧,还有光脚描绘晨曦云雾的老年油画家,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这辆陌生车辆驶入村野间。几个路边的印度小孩摆着棋局互相叫好,樱井发现他们下的并不是古老的恰图兰卡,而是正儿八经的日本将棋。
恰图兰卡会馆伫立在农田尽头。
真柴轻车熟路地下车,看门的保安冲她笑着点头。真柴比划了一下,车辆被允许进入。
这座建筑的设计特点有些乌代布尔风格,雪白的墙壁熠熠生辉,如果再多盖几层,就更像座小型古堡宫殿。
“请进。”真柴招呼樱井进门。
樱井小声说着打扰了,到处望了望:“我以为你会带我去其他地方。”
“你都千里迢迢寻到这里来了,我才没那么坏心眼。”真柴漫不经心说,“反正今天这个会馆没人,给御村上课的印度老师明天才会回来,你可以尽情参观。”
樱井扬起头,会馆内温度阴凉,回声异常响亮。墙壁上装饰着关于恰图兰卡的所有历史,它的演变,它与国际象棋的关联乃至日本将棋和中国象棋的发展,一面墙上几乎包罗万象。资料柜上也有很多书,有些书名樱井看过,在市面上已经绝版。他像个研究者似的从书架的第一层走到最后一层,馆内充斥着一股紫檀花的香气,像能激活人的大脑皮层。
书架的最末端放置着几台电脑,构造看起来有些奇特,英文标着“AI Projects”。樱井在参加学会的时候见识过棋类AI,将棋虽然还没有类似围棋一般成熟的AI,但现在京明馆在对职业选手进行特训时,确实会引入适当的AI教练来增强对局效率。
御村集团有意涉猎这一块,导入恰图兰卡棋式思维进行将棋AI开发,他们有技术有财力,此番看来是势在必得。
馆内的印度妇人端着两杯茶,用英文叫着樱井。
“请Mr.Sakurai跟我来。”
二楼设有对局室。真柴已经做好准备,她换了身简单的T恤,马尾被她绑成一个髻。
樱井半鞠躬示意,坐下。
“那么,请多指教了。”
真柴老师是职业六段。
可她的棋风实在……有点野蛮。也难怪,她是练过剑道的人。
真柴的每一棋都昭示着一句“逆我者亡”,她很喜欢让局面时不时陷入双方大混战后再一通血杀。棋局上的真柴老师,比同段的男性职业选手凶狠多了。
樱井却一直在等,等她是不是会走出预想中的“潜龙在渊”。可樱井未能如愿,真柴依旧按照她惯有的走法,力求在混战中出奇制胜。很残念,樱井的算棋能力远在她之上,她落定的每一棋都在樱井的盘算范围之内,如果她不能走出新棋,这盘局她永远赢不了。
真柴陷入沉默,她端坐着,眼神顺应棋盘一排挪移。
最后,她深呼一口气,打出一手“四间飞车”。
樱井一怔,这招非常漂亮,和她刚才的棋风迥然不同。可不止这招,接下来的五棋,她都走出了樱井意料之外的局。真柴抿抿唇,手指下意识按压着太阳穴。她棋子走得虽然漂亮,可每次落棋时脸上都带着不自信的犹豫,仿佛她的潜意识里是不愿意这么走的。
樱井观了二十年棋,有时候,观人和观棋是一个道理。
这当口,樱井忽然笑了。
真柴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她被樱井这个笑容弄得有点懵。
“真柴老师。”樱井抚摸着嘴唇压制笑意,“你觉得你会赢吗?”
真柴吞咽了一下,她说:“不是还没有下完吗?”
“跟你的棋,早在五步前就下完了。”樱井凑近她,缓缓说,“你刚才下的这五步棋,应该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吧?”
“什么?”
樱井捕捉着她四处游移的目光:“你不如问问通过耳机跟你传达指令的那个人,他应该看棋看了很久,又或者从我进入这里开始他就在全程监视我,可是用这个手法来跟我下棋,看起来并不太高明。”
“你……”
不等真柴话音落下,樱井猛地站了起来。
他用力推开门,四处侧身张望着这间宽敞的会馆,他转向一侧大步走着,一间一间房地推门,响动闹得很大。
“樱井老师!”真柴跟了出来。
樱井将二楼的房间挨个找了一遍,可到处都是空荡荡的。
他抹掉额头渗出的汗水,全身有种被人窥探的无力感。
“樱井老师!”真柴在楼梯口拦住他,“你这样保安会把你赶出去的!”
“他在哪儿?”
“谁?”真柴愣了愣。
樱井的声音不自觉扬起。
“我知道他在这里。”樱井的目光不断追寻着四个方向,“他就在这里。”
真柴静静地看着他。
气氛胶着。
保安从门口推门进来,他们警惕极了,似乎准备从一楼走上来将樱井带出去。
顷刻间,室内某处传来了几声嘶嘶的气流声,会馆里的扬声器似乎被人打开了。
真柴捂了下耳朵,耳机里突如其来的气流让她感觉并不太舒服。
直到扬声器里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他说的是英文。
“让他过来吧。”
恰图兰卡会馆的顶楼是个露天花园。
紫檀树丛郁郁葱葱,中间零星点缀着几朵黄色小花。顶搂也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地方,从这里可以看见樱井一路直行而来的那条笔直的公路,微风浮动,绿色的海洋卷起一片鸟声。
真柴走到一半停住了脚步,她呼了一口气,侧身给樱井让了一条道。
樱井绕过她的肩膀,沿着那条紫檀花路慢慢向前走。屋顶中心有个乘凉处,搭了个棚,棚内放着藤椅和桌子,会馆内的监控屏确实设置在这里,眼下那个屏幕被关掉了,旁边散乱着一局还未定局的将棋。
躺在藤椅上的人穿着卡通T恤,他抓抓头顶的乱发,手指摸索到桌上的一副眼镜,慢悠悠戴上。
樱井几乎不敢大口呼吸,他站在那人三步之遥处停下,眼睛扫过那人的背影,侧脸,再到那副闪着光泽的眼镜。那人闻声,勾着背转过头。风似乎静止了。樱井紧握的拳头可以适当性松开,因为这次的莽撞行动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二宫扶着眼镜,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的头发蓬松,头毛胡乱飞着。
他收回姿势,整个人盘腿坐回原位,只是嘴里飘出一阵不咸不淡的问候:“哟,有名人。”
樱井很少有这种不知所措的时候,到底该站着好还是坐着好,笑一下好还是先不做表情比较好。他没办法将目光从二宫的眼睛移开。他记得二宫的眼眸应该是琉璃色的,现在他竟有些难以确认,十年真久,久得他很想就在这里按一下暂停键。
二宫却留意到樱井一直在注目自己的眼睛,他扯起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声音带着三分嘲讽;“安心,我瞎不了。”
樱井的喉腔被生生堵住,他只好踱步走过去,阳光在他们头顶来回盘旋。
“我……”樱井的声音不太自在,“我可以坐下吗?”
二宫抱着肘,无所谓地点点头。
坐下后樱井双掌相握,他依旧紧张,他叫:“NINO。”
二宫靠倒着躺下去,藤椅前后晃着:“御村集团越发不靠谱,还说会保护好我的个人隐私,结果这块最后的秘密基地就这样被暴露出去。”
“你果然在担任御村君的指导老师?”樱井说,“所以并没有什么印度世外高人,从头到尾这里就只有你。”
二宫盯着头顶的光,眼睛平缓地眨着:“指导老师还谈不上,不过是他付钱,我上课,很简单的买卖关系。”
“这些年你并没有真正放弃将棋,那为什么不想着重新复出?”
“复出?”二宫像听了个笑话,“以什么身份?还是说我的复出能为你们京明馆制造噱头,能让你们在下一季的龙王赛上大放光彩?”
樱井安静下去,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样跟二宫对话过,他猜得出来二宫这些话背后藏匿了什么样的情绪。在众人眼里,重回京明馆的樱井无疑像坐上了一个背叛者的席位,因为无论当年的犯事者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从结果上来看,京明馆保住了,城德却消失在过去的浪潮洪流里,再也回不来。
年少时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坦言相交,但人活着并不能只考虑自己舒服,他们有立场,身后有环境,脑里存在坚不可摧的社会法则,这条路上更遇见过无数施与自己帮助的人。他们站在这个高度不是一蹴而就,而支撑着樱井和二宫站上高台的基盘各不相同,他们为了让高台不再崩塌,就必须保护好属于自己的那方基盘。就像隔海相望的将棋阵营一样。
沉默在他们之间悄然滋生。
樱井沉声说:“对不起,我失言了。”
“不用跟我道歉。”二宫说,“我和御村集团的合约期还没满,今年御村出场的每一局排位战我都会指导他,樱井桑大可不必紧张,刚才指导真柴的棋,仍然是你赢。”
这句樱井桑听起来陌生又刺耳。
樱井只好换个话题:“你一直住在这里?”
“嗯,空气挺好。”二宫淡淡说,“有山,有水,对视力也好。”
“我找了你很久。”樱井说,“当时你出院后立刻没了消息,我也没有什么渠道可以找到你,我当时天真地以为,只要能重新回到将棋比赛,总有一天就一定还会在赛场里遇见你,就像第一次我们在赛场重逢时那样。”
二宫用手搭在额间。
“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来临。”樱井苦笑,“我甚至觉得,如果你真的离开了将棋,那我可能真的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了。”
二宫慢慢坐直身,他说:“那么现在你找到了,目的也算达成,如你所见,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
樱井脸色忽而一变。
二宫笑起来:“真柴应该准备了午饭,樱井桑若不嫌弃,可以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
却不想二宫邀饭并非客套。
真柴果然在厨房里倒腾了一桌菜,因为食材有限,要在这里做出和食难度颇高,除了配菜,她还捏了两个如同手榴弹大小似的饭团各自丢在樱井和二宫的碗里。
圆桌很小,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有些拥挤。真柴见樱井和二宫面对面不自然地坐着,她便让二宫挪过去一个座位。二宫问为什么,真柴说你左撇子,坐那个方向方便。
樱井突然之间竟没什么食欲了。
真柴察言观色一阵,只好问樱井还有没有想去参观的地方,她对这一片都挺熟的。
“你熟?”二宫咬着饭团,“上次是谁在丛林走失哭得昏天黑地,当时保安都出动警犬了。”
真柴也不跟他计较:“那你这个钉子户给人家樱井老师案内一下呀。而且医生不是限制了你每天的用眼时间吗?你就应该多出去走走。刚刚我听工作人员说,你这几天玩游戏又超时了。”
二宫夹了个鸡腿丢她碗里:“吃鸡吃鸡。”
真柴哼哼了声,她又对樱井说:“他这人脾气可坏了,樱井老师可别跟他计较。”
“不会。”樱井不带表情地说,“吃过饭我就走,酒店已经订好了,这次并没有太多的行程,我明天就会回东京。”
“这么快?”真柴诧异,“不在这里多看看?”
“不了,刚刚已经看过了。”樱井斩钉截铁,语调有些生硬,“就不打扰你们了。”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不再做声。
埋头吃饭,吃饭便成了最尴尬的事。
樱井没食言,他拿出了个人最快的风卷残云速度,明明在二楼搜门的时候那么气势汹汹,现在却满脸写着想要从这个地方赶紧消失。真柴不敢多留,只好让工作人员把车再开出来,樱井穿上外套,对着屋内的人鞠了个躬就拎着包一股脑钻进了车。
真柴对着他招手,边招边回头,二宫坐在餐桌前背对着她喝汤。
“……樱井老师这人挺不错的。”真柴隔着窗户望了望,她对二宫说,“你说我真的挑战追一下他怎么样?不过他这个类型,感觉挺不好追的。”
喝汤的二宫呛着了。
“干嘛?几年前你把我给拒了,难道还以为我一辈子都会吊在你这棵树上啊?”
二宫擦擦嘴,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晚上睡相不太好,所以总喜欢睡大一点的床。”
真柴一脸惊恐:“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
“所以你在找未来伴侣的时候,就一定不能找睡相跟你一样不好的人。”
“啊?”真柴皱眉,“樱井老师睡相不好?”
“何止,还打呼,偶尔还裸睡。”
“你怎么知道?”
“你这些年不是靠着家里势力老早就把我给调查清楚了?”
真柴翘腿坐进沙发,她看着二宫:“所以你还是很在意。”
“嗯?”
“你要是不在意,吃饭的时候给我夹什么菜?你没看到樱井老师的眼神,简直能杀死我。”
二宫揉脸:“你乱脑内什么?”
“NINO。”真柴不跟他胡搅蛮缠,“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告诉他你这些年一个人默默开发的将棋AI,其实就是完完全全仿照着他的棋风做的。”
二宫脸上一滞:“瞎说。”
“你别当我笨蛋,我和他下棋的时候就发现了,樱井老师走的每一步,都和你开发的AI一模一样。你这是要有多了解他,要参考他的多少场比赛才能做到这样。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跟这台机器下棋,或许机器确实不会骗你也不会伤害你,可是机器没有任何感情,它不能回答你心里的那些疑问。你宁愿和一个机器下棋,也不愿意再重回职业赛场。NINO,你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苦了。”
“真柴。”二宫冷下脸,“今天你确实说了很多不该说的。”
“我还没说完!”真柴的情绪波动起来,“你被城德的师兄们藏起来养伤的时候,其实是很想重回赛场吧?但是城德一个接一个出事,有的退圈,有的欠了一堆债导致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放弃了,可就在城德跌入谷底的时候,樱井老师却回到了京明馆,成为了柏木文夫的养子,接手经营权,更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真的将京明馆发展得有声有色。所以你怕你心里的天秤若朝那方多挪一寸,你就对不起为了城德付出一切的师兄同僚们,你干脆离开日本,把自己关在这个小天地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若非御村君前来拜师学艺,你恐怕真的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一辈子。”
二宫摘下眼镜,掐了掐眉心:“你把我描述得也太病态了。职业比赛你比我清楚,就以我现在每天被限制的用眼时间,根本没办法参加高强度的比赛。”
“正因为你自己可能没办法比赛,所以御村君在告诉你他的对手是京明馆的时候,你才毫不犹豫地当了他的老师。”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付的学费真的很多。”
“二宫老师!”
“好了好了。”二宫插着兜上楼,“我都让你剖析了这么久,能不能放我一个清闲的下午?”
“回程我订了两张机票。”真柴看着他的背影,“御村君的排位赛需要你的现场指导,反正现在你也不需要再躲着谁,跟我一起回东京吧,二宫老师。”
二宫定下步伐。他侧头,窗外的绿色林海依旧美不胜收,送樱井走的那辆车已经开得看不见影,他刚才一直在看,真柴的话他也没有完全听进去。
AI那回事倒是真的,只是并不是二宫故意要做一个樱井的棋风模型,而是这些年他能当做对手来看待的棋路类型,横竖也就樱井一个。其实还有一点真柴不知道,每次赢下AI一盘都有个隐藏彩蛋,曾经二宫录过樱井唱的一段生日歌,那段音频被他当做了AI的过关铃声,音频里樱井才二十出头,嗓音却温厚又迷人。每年二宫生日的时候他都会跟AI下一天的棋,他会在那天之内全力打败它。真柴从没赢过,所以她不会有机会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还太多太多。
二宫想,因为恐怕连他自己也都快忘干净了。
XTV今年做了将棋专题,回顾了职业将棋赛场二十年风云巨变。
因为取材会提及柏木文夫,XTV特地来京明馆向樱井拿取材权,并问及十年前那场比赛可以说出来的尺度能有多大。樱井说电视剪辑的事他不懂,公道在人心,电视媒介只需要还原真相便好。
山田一家都收到了樱井从印度带回来的土特产,他们正围坐在电视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的将棋赛事回顾。
二十年内受人注目的选手后浪追前浪,可风云榜上最能成为传说的还是只有樱井和二宫的那场龙王对局。那次对局剩下的残局甚至被将棋爱好者写进书里,若干年中他们试图将这盘残局下完是以猜测当年究竟谁胜谁败。有人说樱井休赛正是因为赛场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如同二宫般的对手,英雄惜英雄,可造化弄人。
看完纪录片,山田问了樱井一个问题。
“老师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您的老师,他和那场比赛事故究竟有没有关系?”
樱井沉默片刻,说:“警察并没有证据证明事件和他有关,但师门一体,他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当时我也对他说了非常多过分的话,直到他病逝,我也没机会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参与。当时的将棋界太混乱了,不止京明馆,其他很多组织都出了事,可是我们从业在这个圈子里,每一个人都希望看到将棋是往上走的,而不是下坡路。京明馆是第二个栽培我长大的地方,我确实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倒下去。”
后来山田送樱井走了一段夜路,因为他发现樱井从印度回来后整个人心情都不太好,很少笑,不知遇到什么事,否则刚才也不会对山田说这些肺腑之话。
樱井老师的腔调听上去有些莫名悲伤,山田想这些年樱井老师虽然赢了这么多比赛,可应该从来没有谁真正理解过他。
他明明是最了不起的老师。山田在心里重重强调。
“和御村君还在吵架吗?”樱井忽然问。
“没有了,前段时间还受邀去他家里打工。”山田说,“虽然是让我扮女仆,工资很高我就忍了,结果竟然在厕所里被他爷爷发现,简直丢脸丢大发了。”
这话总算让樱井老师舒展开眉头:“御村君原来是这样的人,女仆系啊。”
“一个月后就是排位赛决赛,上次输给了御村君,这次我却非常有信心打败他,毕竟在他家打工几天,也顺便找到了他不少的弱点,老师会来看吗?”
樱井在夜色里笑起。
“你是我的学生,我当然会去看。”
比赛前,樱井收到了另一封信。
原来的孤儿院,也就是现在改建成学校的地方希望樱井能在校庆的时候为学生做一场关于将棋的演讲。听闻那所学校开设的将棋教室已经成为国内最火,比赛时期家长总会送孩子去这个曾经出过职业选手的地方蹭一下好运,当神社拜。
夏日暑气已过,樱井踩上了故土。学校比当时的孤儿院热闹多了,樱井刚下车就被专人迎着走向讲堂通道。校内彩旗翻飞,泥土里到处是青春的味道。讲堂内也早已坐满等候着的学生,樱井刚一出场,雷鸣般掌声不亚于偶像开控。
他摸了下话筒,放眼望了望下方亮晶晶的眼睛。
学校正在扩建,施工队正准备推倒一面墙。那面墙岁月很久,上面的图案却一直未曾变过。浮潜在渊塘里的青龙一如往昔地做着准备姿态,它在这里沉寂了几十年。施工队还在指挥,墙面前却站着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
身后的讲堂散出熙熙攘攘的人流,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站在阳光下的男人不发一言地站着。
校庆的音乐伴随清脆的鼓点,几个准备放气球的初中女生相互围着靠拢,她们倒计时,数着,三,二,一!
最后喊到一的时候有一个女生撞到了墙面前的男人,那个男人立刻扶住了女生的胳膊。他抬头,面前无数的彩色气球自他眼前腾飞而起,学生们振臂欢呼,那些气球飘飘袅袅地飞上天空,他眨了眨眼,不行,阳光太强了。
蓄势待发的气球背后,讲堂的大门被推开。
待他平视,最后的三只气球升了天。
二宫一愣,气球放空,站在楼梯台阶上的樱井惊异地看着他。
不远处,草丛中潜伏了三个人。
山田和真柴手里举着树枝,御村拿着望远镜默默张望。
“怎么样怎么样,见到了吗?”真柴问。
“真柴老师你踩到我了!”山田不满,“快让我也看一眼!”
“你小声点,被发现了怎么办?”
“两位老师那么聪明,肯定猜得到是我们故意安排他们见面。”山田咕哝,“以后樱井老师会不会不理我了?”
“那正好,离开京明馆,我们收留你。”御村淡定地说。
“我才不要,好像二宫老师知道了不会揍你一样。”
真柴崩溃:“前面两个大的还没解决问题,你们两个小的怎么也这么麻烦?”她问,“快看看接下来的计划怎么样了?”
“嗯,已经让校内戏剧社最佳女主角去发传单了。如果能把他们引去将棋教室,计划就成功了 。”
漏洞百出三人组早就在玻璃反射中暴露一切。
二宫脸色一僵,下意识就想去把那三个始作俑者抓出来。
樱井却盯着那张将棋教室的宣传单。
“去看看吧。”
宣传单上显示的将棋教室曾经是他们儿时的宿舍间,眼下那里的走廊正挂着一排晴天娃娃。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光怪陆离的影子跟随着他们。
樱井的后背看起来非常坚实,西装恰到好处衬出锋利的线条,像个商社精英。二宫做不到这样,要让他对着学生身姿挺拔地演讲,他肯定说不出鼓舞士气的话,因为他免不了拿自己当反面教材。
其实说来也是,如果他们没有选择将棋,恐怕各自走出的人生很难产生致密的交集。
他们不同。
他们依旧如此不同。
樱井拉开最后一扇门,里面没人,只有中心处摊开的一盘将棋。
他们站在那盘棋前定住。
二宫眼锋一冷,他说:“什么意思?”
樱井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别怪他们。”
眼前出现的,正是十年前龙王战时樱井与二宫未能下完的那盘棋。
“自作聪明。”二宫淡淡说,“我不会陪他们玩这场无聊的游戏。”
说完他便转身。
樱井忽然上前拽住他。
“NINO。”
二宫一怔,他下意识唰地拍开被樱井握住的手,脸色有些不安。
樱井缩了缩手指,眉头一皱:“我替他们说声抱歉,但是我真的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二宫回过身,像冷静下来:“什么话?”
二宫这么一问,反倒让樱井不知从哪儿说起。
樱井凝思了一阵,说:“记得小时候我们吵架闹别扭,最后都是怎么解决的吗?”
二宫沉默。
“都是下棋解决的。你赢了,我就原谅你,我赢了,你就原谅我。”樱井走到那盘残局前坐下,“那现在你还愿意陪我将这盘棋下完吗?”
二宫的目光慢慢移回棋盘。
“我已经不和别人下棋了。”
“AI研究需要日新月异的变化,你对我采集的样本还停在几年前,技术上来说已经落后了。”
二宫挑眉抬眸。
樱井不甘示弱地回视。
二宫挠挠脖子,他走到桌前,双膝慢慢盘着坐下。
“我可以跟你下这盘棋,但是普通下棋没什么意思,小赌小闹也打不起精神。要赌,就赌大的。”
樱井问:“你要赌什么?”
“如果我赢了,你就离开京明馆,离开职业圈。”二宫说,“同样,如果我输了,我就彻彻底底做个普通人,放弃AI研究,从此以后再也不碰一盘棋。”
樱井猛地愣住。
“你敢赌吗?”二宫凑近他,“翔桑。”
樱井透过镜片审视着二宫的眼睛。
许久,二宫笑了,他低头扶了下眼镜:“失陪了。”
“等等。”
二宫转头。
“我跟你赌。”樱井认真说。
“什么?”
二宫显然有些意外。
“我说我跟你赌。”
“你疯了吗?”
“我的职业生涯里最后一盘棋如果是跟你,我会非常荣幸,NINO。”樱井却笑了笑,“所以我不会手下留情。”
二宫稳住呼吸,他不动声色地端坐回去。
鞠躬之后,局便开了。
这不是什么职业比赛,没有解说,没有观众,没有利益,没有荣誉。
两座破败的城池十年间无人问津,士兵早已沉睡,桂马奄奄一息地倒在黄土地里,渊塘成为一潭死水。
直到士兵听见来自地面之下的龙吟。
声音先是很轻,像鼓点,然后便有如火山震颤,一声雷霆巨响炸开,霎时天崩地裂。他们从梦境里猛然惊醒,抖掉头顶的灰尘,他们愣愣地看见城池之上的王将宝座亮起了金色光芒。
将士们激动地一跃而起,手握宝剑,击响这场迟来的战鼓。
“王回来了!王回来了!”
桂马驮着王将一路疾行,这是十年前他们走过的战路。渊塘中的青龙破水而出,它比十年前看起来更加庞大,此时它的头顶站着另一位王将,那位王将没有睁眼,他的双目绑上了白色绷带,他让脚下青龙代替他视物。
一时兵器相接,被俘虏的将士不停切换着阵营,飞刀横箭眼花缭乱。
两位王将迎风而立。
樱井握弓,张开。
二宫握着宝剑,划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其实潜龙墙前面的桌子除了下将棋用,还有很多其他用途,樱井和二宫最喜欢的是夏天围在桌前吃西瓜。
他们儿时也不止只有将棋陪伴,比如樱井会教二宫踢足球,二宫也会教樱井抛接球;樱井会强拽着二宫去海边,二宫也会硬扯着樱井去眺望台看夜景。
有段时间二宫总是睡不着觉,樱井哄他睡觉会故意讲鬼故事,结果两人都吓得不敢去厕所。那时樱井会牵着二宫的手,打着电筒在夜间的孤儿院里探险。
孩子的世界总是新奇,他们的世界除了新奇,还多了彼此陪伴。
很难去想象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相亲的人会成为比亲人更难以割舍的存在,而他们想明白这个道理,竟也花了足足半生之久。
城池上的两位王将征战十年,每一次的输或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
他会放开弓吗?
他会劈下宝剑吗?
樱井想起他们在孤儿院的第一场胜负,那时他忽略了二宫的表情,只一心做着成为职业选手的梦。
后来他们你追我赶,冲上云霄的同时蹭过了彼此的肩膀,却忘记抓住彼此的手。
像在外太空失去重力,让他们毫无章法地飘零各方。
樱井绷紧的弓箭逐渐放松。
他想,这一刻的感受是真实的。
他想成为龙背上那位王将的眼睛。
二宫捏着棋子,最后一步,迟迟不下。
樱井面色平和地坐着,对战已经过去很久,他们并未交谈一句。
只要二宫走完最后一步,这场棋局尘埃落定,十年前的龙王之战就此画下句点。
“NINO。”樱井轻声开口,“让这盘棋结束吧。”
二宫拧着眉,他抬头看了眼樱井。他这一子落定,则敲定他险胜。真的是险胜,他没有做出任何退让,对面的樱井也未曾留下情面。其实到了他们这个阶段,下棋实力没什么差距,千变万化的局面会让胜负难以用胜率一概而论。
时钟一点点向右拨动着。
二宫的喉结忽然动了动,他闭上眼,用尽力气将那步棋落下。
落下的同时,他猛地拂乱了桌上的棋盘。所有士兵统统落地,二宫重重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喘到最后,他侧过身蜷缩起来,似乎并不想让樱井看见现在这个狼狈的、原形毕露的他。
樱井却拉开棋桌,慢慢凑近二宫。他也在二宫的身边躺下,他伸手,握住二宫的胳膊,掌心摩擦着。再然后,他整个身体贴过去,试图用体温让二宫展平身体。
他先摸到了二宫的眼镜,有点硬,他将那层束缚从二宫的眼睛上摘下来。二宫震了下身体,因为樱井越了过来,他低头,轻轻吻住了二宫右边的眼睛。
二宫想躲,但是手掌被樱井按住。
樱井稍稍抬起身,被吻润过的眼皮异常温暖。
二宫看见樱井在上方定定地望着他,眼睛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很快,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溢出一道泪。
二宫看见那道水光,情绪上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他将樱井的脑袋整个捞下来,环着臂用力抱住。
他们在地上翻了一圈。
这个拥抱仿佛要将对方狠狠揉进身体。
丢失弓箭的王将被青龙托起。
青龙带着他们飞出尘世,飞往一颗不知名的星球。
樱井在龙背上睁眼,二宫操纵着青龙左左右右地躲避障碍物。
“我们要去哪里?”
二宫没有正面回答他,他只是问:“你知道神话里的龙在什么时候是最强的吗?”
樱井笑了。
“潜在渊塘中蓄势待发的时候。”
“不对。”
“不对?”
二宫慢慢摘下系在眼睛上的白色布条。
青龙一声嘶吼,他们眼前光芒万丈,彩虹架着他们的影子。
那是个全新的未来。
“是遇见了能让它心甘情愿破水而出的那个人的时候。”
-全文完-